王小波從小就“二”,他在家裡的男孩子中排行老二,他這人做事也特別“二”。
小時候上課,由於肚子餓,他逮到啥吃啥,除了鉛筆,其他學習用品都往嘴裡塞,啥都啃。
他愛整老師,有個老師姓慈,他就給人家起了一個“瓷尿盆”的外號;老師讓他站起來回答問題,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翻白眼,讓人看起來不是鄙視就是謾罵。
他就是這麼“二”,連小說的主角,都是王二。
《黃金時代》裡,是二十一歲的王二,那時候的王二,看著生活的不合理,覺得特別奇怪,他不懂,為什麼生活非要搞成那麼麻煩,為什麼人非要“假正經”。
到了《三十而立》,王二還是不正經,生活也還是奇怪,可是這個時候的王二,為了生活,有時候不得不裝得正經,也不得不變得“無趣”。
01
王二三十二歲了,是一名大學教師。
三十三年前,王二的父母做事情,避孕套是破的,雖然事後用清水清洗了,但還是懷了王二,所以父親覺得懷王二懷得不正經,也不相信王二是個正經東西。
幼兒園的時候,大班裡的王二兇悍異常,一天,阿姨帶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去拉屎,王二就在其中。
屎拉完了,阿姨還不來給大傢伙擦屁股,王二自己動手擦了,穿上褲子,然後又給其小朋友擦屁股,全班小朋友排成一排,王二排頭擦去,很多女生,被他捷足先登,光顧了屁股。
可是忽然間,阿姨揪住了他的耳朵,把耳朵越拉越長,王二越想越氣,打算用一瓶洗桃子的高錳酸鉀水“毒殺”阿姨。
死黨許由見了,說加石灰可以增強藥力,加了石灰還不夠,又加了腳丫泥、尿、癩蛤蟆身上的漿,藥水變得五彩繽紛。
可是還沒來得及倒進阿姨的飯盒,就被人揭發了。
初一的時候,王二和同學們打書包仗,他在書包裡放一塊磚頭,一下子能把人摔出去一米遠,惹得全班公憤,追著他到處跑。
他總是遲到,一推開教室門,幾十張臉就一齊看著他,班長、中隊長、小隊長爭先恐後找他談話。
一轉眼,那個讓人不省心的王二,竟然已經三十二歲了,還成了一名大學老師,開始為別人操心,為了準備一個實驗,他竟然提前四十分鐘到學校。
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到校這麼早,竟然是為了教學,而不是為了毒死校長。
事實證明,社會是一個大熔爐,可以改造各種各樣的人,哪怕是王二這樣的“混世魔王”。
王二和好友許由共同管理著實驗室,但許由是個不靠譜的人,他吃完東西不收拾,實驗室一片狼藉,下了耗子藥,一屋子死老鼠臭得要命,他把球鞋放進烘烤箱,弄得滿屋子毒氣。
王二收拾了一切,發現許由還光著屁股用顯微鏡在觀察著什麼,王二一看,原來是許由的“精子”,叫他去拿膠布,他光著屁股扭幾個芭蕾,才慢悠悠的行動。
王二怕學生看見顯微鏡下的東西,催促許由趕緊收拾了,許由卻說:裝什麼假正經。
後來東西沒收拾,學生來了,一起觀察著顯微鏡下那白花花的東西,女生興趣尤大。還揪著王二問各種問題,弄得他頭大。
歲月不饒人,生活又一直在改造人,連不正經的王二,都“正經”起來了。
02
王二想出國,聽說礦院的呂教授手上有出國的名額,王二跟著呂教授一起做專案,一個人幹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
後來,專案做成了,還得了大獎,呂教授名利雙收,可是王二沒有得到出國名額,因為他太不正經,放他這樣的人出去,怕給學校丟人。
出國的名額也沒浪費,呂教授自己出國了,因為名額廢了太可惜。
校長說王二幹事情不行,實驗室的許由不靠譜,上課的王二也瘋,凡是聽過王二課的學生,都瘋瘋癲癲的。
王二說,那是因為學生的爹媽造他們的時候不認真,還說事實證明,少摸一把都會鑄成大錯。
理想破滅了,王二義憤填膺,回到實驗室,就拿許由出氣。
曾經王二覺得,事情沒辦成,就撒癔症,就罵孩子打老婆,這是大大的猥瑣,可是如今,自己竟然也猥瑣如斯。
他想,生活就是受刑,把人用溼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暴曬,牛皮收緊,人就被裹得越緊,生活的規律就是那張裹著人的牛皮,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都是其中的一環。
他陰沉著心情走在路上,突然一個女人在他的肩上一拍,歡呼著:“是他媽的你,是他媽的你!”
這個女人是王二插隊時的女朋友小轉鈴,他曾經給小轉鈴念過詩:“走在寂靜裡,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
小轉鈴讓王二陪她吃飯,王二想拒絕,因為他是別人的丈夫,而小轉鈴是別人的老婆。
但他們還是一起去吃飯喝酒,聊起以前的事兒,小轉鈴離婚的時候,很多人勸她不要離,她對來勸她的一個老先生說:“有的人配操我的X,有些人不配。”從此,就沒有人勸她了。
王二有一個推論說,這個世界有兩個體系,一個來自存在本身,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於是每一個問題同時存在兩個答案,這就叫虛偽。
所謂虛偽,不過是在腦子裡裝一個開關,無論遇到任何問題,必須做出判斷,事關功利或邏輯,事關功利的時候,就喊皇帝萬歲萬萬歲,事關邏輯的時候,就開始推論,得到必死的結論。
而在存在本身的時候,就像春天裡一棵草生長,沒有什麼目的,就像馬兒發情,絕非為了表演給什麼人看。
所以王二得出一個結論,人都是為了表演,才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可是三十多歲的王二,似乎也失去了他的存在,因為他的生活,難免需要表演。
03
月亮西斜,王二告別小轉鈴時,已經深夜兩點。
回到家,就是老婆二妞子的一頓拷問,王二雖然很會撒謊,可是他不對老婆撒謊,於是誠誠懇懇地說了事情的經過。
那一夜,王二根本沒睡,天快亮時才睡著,可是二妞子一雙纖纖小手握住了王二的要命處,非要王二證明自己沒有二心。
去上班開教師會,王二打瞌睡,被校長當眾批評。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王二表現得比平時更像惡棍,校長把他叫到辦公室,苦口婆心地勸他,王二啊王二,你的行為能不能注意點啊!
校長還說已經將王二的政治鑑定給寫好了,寫著:“王二同志,品行惡劣,政治上思想反動,工作上吊兒郎當,生活上品行惡劣。”
本來吊兒郎當的王二,突然就焉了,他懇求校長,說他會改、會按照校長要求的做,說話的態度也會改,“和校長說話就像和遺體告別”。
王二在生活面前,不得不彎下腰,低下了頭。
有一天晚上,王二洗完澡,赤條條地走到陽臺上,只見滿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場凍結了的大雨。
王二又想到了從前,年紀大了,勇敢的事都在從前,那時候,他和小轉鈴出去,帶著麻袋片、火柴、香菸、一小瓶油、避孕套,走進高粱地,坐在麻袋上,脫小轉鈴的衣服,就像走進另一個世界,他一邊念著詩:“前嚴整後零亂,最後的章節像星星一樣遙遠。”
那時候,“一步步走進星星的萬花筒,沒有人告訴我我在何處,沒有人告訴我我是什麼人”。
王二把小轉鈴帶回家,媽媽就對小轉鈴說:“人生是一條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書來讀,這種書只有性愛做鑰匙才能打得開。”
王二他媽還說:你的詩文我全看過,寫得真他媽帶勁。
因為王二說過,活著就是要證道。
他媽就說:“你還不知道什麼是道,告訴你,道就是你媽,是你媽把你生成這樣的!”
可是現在的王二,是一個大學老師,他走不進星星的萬花筒了,就算沒有課的時候,他也得到學校裡去,因為他是生物室主任。
他是生物室主任,這是生活,可是有時候在課上,他破口大罵,把學生罵得哭爹喊娘,直到把惡氣出足。
王二還是王二,但在生活面前,已經沒有以前那麼生猛了。
04
校部的老姚在巡夜時摔傷住院了,醫院要求有人陪床,老姚的愛人陪白天,晚上學校派人陪。
校部的小青年都不願陪,校長找到了王二,希望他能去陪床。
老姚和王二本來就有些小過節,因為老姚曾經造過王二的謠,所以王二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願意去,但在校長面前,他還是說:我願意。
到了醫院,王二向門房打聽老姚的病房,可是查無此人,最後才知道,因為老姚沒有關係,所以還沒有得到治療,躺在急診室裡,如果不趕緊託人找關係,還要一直躺下去。
王二找到急診室,可是怎麼看都像太平間,原來醫院急診室翻蓋,臨時將太平間作為急診室,和死人借位置。
王二在門前,內心狂跳不止,竟和第一次與小轉鈴搭話時不相上下,那時候他和小轉鈴搭話,就是為了搞她,不管什麼藉口都掩飾不了這個動機,今天他來看老姚,同樣不管什麼理由都掩蓋不了裝好人、往上爬的動機。
屋子裡的氣味實在不好聞,聞一鼻子管飽一輩子,終於在牆角處看見了老姚。
可是剛一見到,老姚的愛人就開始鬧,還說要去學校鬧,王二特別支援,因為他覺得,要是不鬧,下次自己生病了估計還得像老姚這樣躺在太平間。
在陪老姚時,迷迷糊糊中,王二眯著了,他夢到自己老年時的場景,那時候自己功成名就,成了某部的總工程師,成了七八個學會的顧問,是偉大的科學家和社會活動家。
可是等到他死的時候,還是任人擺弄,穿著襯衣,穿上西裝褲,打上領帶,還有護士往他的屁股裡塞入棉花。
突然,腦袋一下撞在面前的木板上,王二醒來了,夜已經深了,黑到發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細小的 白點。
“在這樣的夜裡,人不能不想到死,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夜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做了什麼,都是同樣渺小。”
“如果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淋的光榮,我希望他們將我五花大綁,拴在鐵戰車上游街示眾,在萬眾歡呼中直升天國。”
直到早上八點,老姚的老婆回來了,王二才得以離開,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他突然想到,現在的自己,就是三十三年前一樣。
“我從我爸那兒出來,身邊也有這麼許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億同胞中搶了頭名,這才從微生物長成一條大漢。”“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搶什麼頭名,到一個更宏大的世界裡去長大幾億倍。”
“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此時,王二想通了生命的意義,想通了生死名利的無意義,此時,王二真的三十而立了。
05
還記得在《黃金時代》裡,王小波說: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緩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小時,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
只知道吃草幹活,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連殺都不用捆。
和《黃金時代》不一樣,《三十而立》裡的王二,已經經歷了生活的拷打,他開始考慮名利,也犧牲了性格里面的某些東西,比如真誠,他不能再想做什麼做什麼,也不能再想說什麼說什麼。
三十多歲的王二,要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要說一些自己不想說的話,因為這樣,他才能得到出國的名額,才能得到更多的名頭,才能拿到領導畫下的大餅,才能在政治鑑定裡得到一個好的評價。
用他自己的話說,三十來歲的他,不是在存在的體系裡,而是在生存的體系裡,必須要用生存的規律來考慮事情。
他不能出國,不是專案做得不好,而是他“不太正經”,說話做事與眾不同,腦回路跟別人不一樣,所以他要變得正常一點。
王二的媽媽曾說:
別聽你爸爸的,他那個人沒勁透了,你自己愛幹啥幹啥,首先要當個正直的人,其次要當個快樂的人,什麼走正路、爭頭名,咱們不幹這事。
可是後來王二發現,父親走正路、爭頭名、幹正事,房子有了,名利有了,人人提起都得豎起大拇指。
他媽媽說的這條路,確實存在,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走的,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頂得住來自外界的壓力。
06
外界的壓力有什麼呢?
第一,對王二來說,他要出國,需要領導的同意,領導怎麼才會同意他呢?那肯定是他做到了領導要求的,得到領導的肯定,他才有可能得到出國的名額。王二想出國,這一點他就必須考慮。
對於我們來說,如果我們沒有和別人保持一致,我們就會被排擠出來,如果我們沒有離群索居的能力,就不得不考慮這個,你工作是在一個團體裡,團體關係處得不好,工作就很難開展。
第二,還有父母和親朋的壓力,不管是望子成龍還是望女成鳳,都是壓力,王二的母親是一個有趣的人,但她也希望王二趕緊生孩子。
來自於父母親朋的壓力,可不止生孩子和事業,還有心理上的,從古代就傳下來的“父母在不遠游”的孝順觀念,就是一種。
第三,文化和傳統的壓力,無論哪個時代,都有一些普遍被人認可的東西,這些東西漸漸的就形成了一種文化,一旦你偏離這種文化,壓力就來了。
就像工作中,一個人人都在加班的團體中,工作做得比你還好的人加班比你還賣力,你一旦不加班,就是一種怪相,至少在心裡上就會考慮別人會怎麼看你。
就像《三十而立》的作者王小波,他寫的小說很有特色,而且與眾不同,但最開始的時候,根本得不到認可,還有讀者寫信告訴他,他寫的小說不正經,說他不應該寫小說,如果不是李銀河大力支援,王小波能不能頂得住壓力還是兩說。
因為有了李銀河的支援,王小波雖然說混不下去就去當貨車司機,但是他沒有後顧之憂,也不會後院起火,試想一下,假如李銀河跟很多人一樣,要求丈夫賺錢養家,要求他努力上進,那麼對王小波來說,可能就是極大的災難了。
人生沒有如果,但我相信,有趣的人終究有趣,不管他做什麼,他都會保持他自己的特色,而不會同流合汙。
07
“三十而立”立的是什麼?
在傳統文化裡,三十而立是三十歲成家立業、娶妻生子。
在小說《三十而立》當中,王二雖然也成家了,但是王小波探討的“立”,明顯不是成家立業,否則,故事就不該是這個樣子。
在王二的困惑和矛盾中,他一方面在儲存自己,做一個真實自然的自己,另一方面迫於生活,又在“假正經”地滿足別人的期待。
直到最後,他終於明白,他追求的“正經”,其實毫無意義,就像死後別人塞進直腸裡的一團棉花,如果自己真的需要那團棉花,完全可以自己拿,並且自己把他塞好。
在最後的時候,王二突然明白了,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情,是多麼大的幸福。
到這裡,他就在告訴我們,追求正經,追求名利,其實是把自己交給別人去料理,因為所謂“正經”與“不正經”是別人定義的,所謂名利,也需要別人認可,這就與自己無關了。
所以,立的是自己,一個人肯定了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要做什麼樣的事情,知道自己可以為自己負責,才是真正的“立”。
為自己負責的意思就是,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任何人都可以這樣去做,如果有人說不行,如果他不是出於好意,那就是“假正經”。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