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跨越兩千年;邂逅,司馬遷密碼。
公元前194年,盧綰逃亡匈奴後,顛沛流離,鬱鬱寡歡,最終客死異鄉。而一年多前,即漢十二年“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
劉邦與盧綰,這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他們之間的友誼就這樣子謝幕了。
不。他們的友誼應該說早就斷裂了。
“漢十一年秋,陳豨反代(今河北蔚縣)地”,漢十一年即公元前196年,趙相國陳豨佔據代地反叛。
《漢高祖本紀》中陳豨反叛為漢十年八月,與《韓王信盧綰列傳》漢十一年存在矛盾。當然,如果從開始平叛來講也差不多,漢朝以十月份為一年的第一個月。
“九月,上自東往擊之,至邯鄲”,九月份,劉邦親自帶兵向東進軍平叛陳豨,到達邯鄲。“燕王綰亦擊其東北”,燕王盧綰出兵助戰從陳豨東北部打擊。
此時,兩人友誼還沒有裂痕。
“當是時,陳豨使王黃求救匈奴”,王黃是陳豨手下一員大將,跑到匈奴求援。“燕王綰亦使其臣張勝於匈奴,言豨等軍破”,盧綰也派張勝出使匈奴,而且四處宣稱陳豨兵敗在即。
從這裡來看盧綰是工於心計的,得知陳豨派了人到匈奴求援,盧綰如此大張旗鼓的宣傳等於明確告訴匈奴,你們要是幫助一個敗軍之將,那等同於白白浪費了人力財物。
然而,盧綰失算了。一個意外的人出現在匈奴,“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
臧衍見到了張勝,一番巧舌如簧,竟把張勝給策反了。
“公所以重於燕,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即有漢急,可以安國。”——《史記·列傳第三十三 韓王信 盧綰》
這便是臧衍明確告訴張勝的內容,大致意思:“先生在燕受重用,是因為您通曉匈奴的事務。而燕所能夠長久存在,是因為其他諸侯接連起兵,反叛不斷。”
臧衍確實口才不錯,三言兩語從張勝自身利益類比說到了燕國。張勝一聽果然見解不凡,於是豎起耳朵繼續傾聽。
“現在先生為了燕國,想要消滅陳豨。可是您有沒有想到陳豨被滅之後,下一個就該輪到燕國,您和燕王眼看著就要成為俘虜了。您為何不讓燕國暫且放過陳豨,而與匈奴聯合呢?如果局勢和緩,燕國就能夠長存;假如朝廷逼迫侵削,燕國也有了保障。”
“張勝以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擊燕。”張勝不僅認認同了臧衍的說辭,而且還暗中勸說匈奴幫助陳豨攻打燕國。
張勝本來是盧綰派出去勸說匈奴不要幫助陳豨,或者按兵不動也可以。豈料張勝卻自作主張讓匈奴幫助陳豨攻打燕國。
“燕王綰以為張勝與胡(匈奴)反,上書請族張勝”,蒙在鼓中的盧綰以為張勝叛變了,於是上書劉邦請旨滿門抄斬張勝一家。
盧綰與劉邦友誼的小船,翻了。
“勝還,具道所以為者”,張勝回來之後,將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詳細告訴了盧綰。“燕王寤”。“寤”同“悟”,醒悟,明白的意思。
盧綰懂得了張勝的良苦用心。“乃詐論他人,脫勝家屬”,於是改判了別人叛亂,從而為張勝一家開脫。“使得為匈奴間”,讓張勝安心做往來匈奴的間諜。
“而陰使範齊之陳豨所,欲令久亡,連兵勿決”,盧綰又暗中派範齊出使陳豨,勸陳豨逃亡,在外部連續用兵侵擾而不要停止。
無論是張勝“私”,還是盧綰“陰”,司馬遷無非明確盧綰勾結匈奴反叛一直悄悄地隱蔽行為。但是,盧綰反叛的陰謀很快暴露了。
“漢十二年,東擊黥布”,公元前195年,漢軍平定了黥布叛亂,並消滅了陳豨。“漢使樊噲擊斬陳豨,其裨將降,言燕王綰使範齊通計謀於豨所”。拔出蘿蔔帶出泥,樊噲平定了陳豨,陳豨的副將投降,告發了盧綰與陳豨密謀反叛的事情。
“使樊噲擊燕”,劉邦派樊噲攻打燕國。“燕王綰悉將其宮人家屬騎數千居長城下”,燕王盧綰把自己所有的宮人家屬以及幾千名騎兵安頓在長城下。“侯伺,幸上病癒,自入謝”,盧綰在等待機會,派人偵察,期望劉邦病好了,親自進京謝罪。
讀到此處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但是後面卻讓我思慮再三。劉邦分明給了盧綰機會,盧綰為什麼不早早請罪,或者乾脆放棄稱王。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當陳豨“裨將”供出盧綰派範齊與陳豨密謀的時候,“高祖使使召盧綰,綰稱病”。劉邦明確已經派使臣徵召盧綰進京,盧綰卻假裝生病拒絕進京。
如此好的辯解機會,盧綰卻放棄了。說明盧綰當時心存僥倖,以為聯合匈奴可以與劉邦繼續周旋一陣子。
然而劉邦又一次給予發小盧綰機會,“上又使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
“綰愈恐,閉匿”,盧綰更加害怕,關門躲藏不出,拒絕見使者審食其和趙堯,“乃遂稱病不行”,並繼續裝病不赴京。
司馬遷在此不僅意在描寫盧綰的懦弱無能,而且也明確劉邦對發小背叛自己仍持有懷疑態度。
當然,審食其、趙堯奉旨迎接盧綰入宮,除了此之外還有目的,“因驗問左右”,趁機調查盧綰身邊的人。盧綰曾經跟他寵信的大臣說過一句話——
“非劉氏而王,獨我與長沙耳。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后計。今上病,屬任呂后。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史記·列傳第三十三 韓王信 盧綰》
“現在非劉姓而稱王的,只有我和長沙王吳芮了。去年春天朝廷族滅了淮陰侯韓信,夏天又誅殺了彭越,都出自呂后的計謀。現在皇上生病,政事都由呂后來決斷,呂后專門想要找藉口誅殺異姓諸侯王和大功臣。”
盧綰這句話嚇跑了手下人,“其左右皆亡匿”,事情也就這麼敗露了。“闢陽侯聞之,歸具報上,上益怒”,審食其聽說之後,添油加醋彙報給了劉邦,劉邦更加生氣了。恰巧此時,漢軍又抓獲了匈奴的降兵,“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
於是劉邦不無遺憾地說道,“盧綰果然反叛了!”
當然,派審食其前往燕國,還可能是呂后的主意。畢竟,劉邦從平叛黥布便病倒了,呂后主持朝政,而且審食其又是她的親信。也就是說盧綰無論是否反叛,都可能“罪證確鑿”了。
至於,樊噲是如何攻打燕王,盧綰又是如何應戰,司馬遷都沒有記敘,或許盧綰根本沒有能力招架。所以,盧綰才想著等劉邦康復再赴京請罪,說不定念在“發小”的情誼,能夠饒恕自己。然而,這最後的希望卻成了讓盧綰失望了,因為劉邦沒有扛過傷病,駕崩了。
“發小”,雖然沒有血緣,但可以比兄弟還要親的情誼。
“盧綰者,豐人也,與高祖同裡”,“裡”應該是行政區劃單位,意思為鄉里,故鄉。司馬遷介紹盧綰的籍貫,跟劉邦不僅僅是同鄉,應該還是同一條衚衕,而且還是世交。“盧綰親與高祖太上皇相愛”。
“及生男,高祖、盧綰同日生”,劉邦和盧綰同年同月同日生。“裡中持羊酒賀兩家”,生孩子添喜,左鄰右舍互送禮物祝賀。“及高祖、盧綰壯,俱學書,又相愛”,兩個小娃娃一起生,一起長,又一起上學,自然感情深厚。
所以,大家不要以為劉邦不學無術,從此來看上過掃盲班,而且成績比較優秀,起碼流傳至今還有兩首詩。
“高祖為布衣時,有吏事辟匿,盧綰常隨出入上下”,劉邦還是平民的時候,官司纏身需要躲藏,盧綰都會陪伴左右、始終追隨。“及高祖初起沛,盧綰以客從”,到劉邦沛縣起兵反秦時,盧綰以門客身份追隨。
“入漢中為將軍,常侍中”,進入漢中做了將軍,總是陪伴在劉邦身邊。“從東擊項籍,以太尉從”,出漢中進擊楚軍,盧綰又以太尉身份追隨左右。
從“客”到“將軍”,再到“太尉”,隨著劉邦事業逐步壯大,盧綰職務提升越來越高。但是,盧綰對劉邦建漢的貢獻或者說功績,應該寥寥無幾。
從《漢高祖本紀》來看,盧綰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戰功,而《韓王信盧綰列傳》根本沒有提及在劉邦建漢盧綰的貢獻。
漢三年,“使盧綰、劉賈將卒二萬人,騎數百,渡白馬津,入楚地”,項羽楚軍主力根本不在楚地,盧綰劉賈大軍入楚,純粹是騷擾動作。
漢五年,“故臨江王歡為項羽叛漢,令盧綰、劉賈圍之,不下”。此時項羽已滅,天下基本平定。共敖之子反叛,劉邦派盧綰、劉賈包圍共歡,分明是為了給機會立功,豈料兩個人沒有搞定。
由此可見,劉邦對盧綰情誼有多深。
“出入臥內,衣被飲食賞賜,群臣莫敢望”,可以隨便出入劉邦的臥室,衣被食物賞賜豐厚無比,其他大臣無人企及。為了表示劉邦對盧綰深厚情誼,司馬遷還用蕭曹來對比,“雖蕭曹等,特以事見禮”;即使劉邦的親兄弟也恐怕比不上,“至其親倖,莫及盧綰”。
劉邦建漢之後論功行賞,盧綰被封為長安侯。“長安,故咸陽也”,雖然被項羽縱火燒過,但是相對其他偏遠地區,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然而,劉邦對盧綰封賞不止於封侯。
劉邦平定天下,非劉姓而稱王的共有七人,分別是:淮南王黥布、趙王張敖、楚王韓信、燕王臧荼、長沙王吳芮、梁王彭越、韓王韓信。劉邦“欲王盧綰,為群臣觖望(不滿意)”。
“及虜臧荼,乃下詔諸將相列侯,擇群臣有功者以為燕王”,臧荼反叛被擒,劉邦下詔書選擇有功勞將相的為燕王。其實,群臣都清楚劉邦的意圖,“欲王盧綰”。於是,大家異口同聲,“太尉長安侯盧綰常從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
劉邦答應了眾臣的請求,“漢五年八月,乃立盧綰為燕王”,諸侯王裡“得幸”沒有人比得上盧綰的。
劉邦滅掉了異姓王臧荼,卻又封盧綰為王。這逆勢而為,都是出自濃濃的“發小”情誼。
漢五年,“四月,高祖崩”,盧綰就率領著部眾立馬逃亡到了匈奴,被任命為東胡王。
然而,盧綰在匈奴的日子也不好過,“綰為蠻夷侵奪,常思復歸”。“蠻夷”應該還是匈奴,“侵奪”大概是不斷騷擾,而且還有搶奪財物。其實,還是因為無能,帶著部眾寄人籬下,這屈辱的感覺無法想象。
所以說,流亡在匈奴的盧綰肯定對自己的反叛衝動後悔不已,或許還會問候張勝八輩祖宗,最終鬱鬱寡歡,飲恨離世。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無能,然而卻不能踏實的服軟認慫,做個安樂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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