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896年5月,63歲的德國作曲家約翰內斯•勃拉姆斯收到一封電報,內容是:“我們的媽媽今天安詳入睡了。”
信是鋼琴家克拉拉•舒曼的孩子們寄來的,勃拉姆斯的心頓時轟然倒塌。他急匆匆地從瑞士趕往法蘭克福,一路上絕望而痛苦。恍惚中,竟然踏上了相反方向的列車。
兩天兩夜後,當他終於趕到法蘭克福時,葬禮已經結束了。站在墓前,勃拉姆斯無比悲傷,他緩緩地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口袋裡,有4首剛剛作好的曲子,那是他準備獻給克拉拉77歲的生日禮物。
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43年的情愫,在指尖清晰地鋪展開來,這是一場從未有機會被鋪陳在陽光下的告白。
01
1853年9月30日,音樂家羅伯特•舒曼家裡迎來一位金髮青年,他叫勃拉姆斯,是位年輕的作曲家,一位小提琴家聽過他的演奏後,深深折服,推薦他來拜訪舒曼。
勃拉姆斯出身貧寒,為了生計,也曾混跡酒吧,站在客廳裡,他緊張地等待著。
舒曼從書房走出來了,他穿著便服和拖鞋,面色柔和,目光親切,勃拉姆斯頓時從緊張中鬆弛下來。在舒曼示意下,他坐到鋼琴前,彈奏起自己創作的《C大調奏鳴曲》。
舒曼的眼睛裡閃著亮光,幾個小節之後,他激動地說:“請停一停,我希望克拉拉也能聽到……”
克拉拉,是他的妻子,少年時便表現出非凡的音樂天賦,彼時,已是非常有名的鋼琴家,以演奏格調高雅,聞名歐洲。
裙裾翩翩中,一名少婦款款而至。勃拉姆斯不禁望過去,只一瞬間,他就被一道無形的光環罩住了。她是那麼美麗、高貴,超凡脫俗,微笑的大眼睛裡透著友善,讓人如沐春風。
一個笑,擊敗了一輩子。那一刻,勃拉姆斯完全遺忘了自己。儘管,克拉拉已經34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而他,只有20歲。
聽著勃拉姆斯的演奏,如同聽著“蒙著面紗的交響樂”,舒曼夫婦陶醉了。那晚,克拉拉在日記裡寫道:“今天從漢堡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勃拉姆斯,他只有20歲,是由神直接差遣而來的。”
而舒曼,也在那天的日記裡留下一句話:“勃拉姆斯來看我,他是一個天才。”
橫溢的才華令舒曼非常欣賞,在擱筆十年之後,他以極大的熱情為《新音樂雜誌》提筆寫評論,他稱勃拉姆斯是“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大膽預言,他將是“未來的大師”。
從此,勃拉姆斯拜舒曼為師,住進了舒曼的家。在他們夫婦指導下,他進步神速。
演出時,克拉拉開始彈奏勃拉姆斯的作品,勃拉姆斯由此聲名鵲起,登上了德國的音樂舞臺。
共同的創作中,克拉拉的才華和風度越來越令他傾倒。可是,克拉拉是自己的師母,他感激舒曼夫婦的知遇之恩,努力把一份感情埋在心裡,就像炙熱的岩漿,隱藏在深深的海洋裡。
對克拉拉的崇拜和熱愛,也讓勃拉姆斯發生了改變,他一改少年時的桀驁不馴,變得儒雅文靜。
02
1954年,不幸來臨。受遺傳性精神疾病影響,舒曼失去理智,瘋狂地跳進了萊茵河。神智混亂中,他給克拉拉留下一張字條:
“親愛的克拉拉,我將要把我的結婚戒指丟進萊茵河,你也把你的丟進去罷,這樣兩枚戒指就大團圓了。”
所幸,舒曼自殺未遂,他被救起來,送進了精神病院。此時,克拉拉正懷著他們的第七個孩子。
得知訊息時,勃拉姆斯正在外演出,他立刻趕到克拉拉身邊,安慰她,照顧她。他放棄寶貴的成名機會,幫助克拉拉照顧孩子們,支援她外出演出。
在瘋人院裡,勃拉姆斯見到了舒曼,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每當舒曼心情激動時,勃拉姆斯就把克拉拉的照片放到他手中。後來,他在信裡向克拉拉彙報:
“他吻著它,然後哆哆嗦嗦地雙手捧著它放下來,這真是最動人的一幕。他說到你時所表現的溫馨,以及他見到你的肖像時的欣悅,我都無法加以描繪,只能讓你自己用最美的想象去摹擬了,我是快活得幾乎要醉倒了。”
沒有絲毫嫉妒,只有愛她所愛的真摯與純潔。
勃拉姆斯給了克拉拉莫大的慰藉,而她的寬厚仁慈,對於悲痛的忍耐力和自制力,也令他欽佩不已。朝夕相處中,他對她的感情更加熱烈了。
然而,勃拉姆斯只能掙扎在感情與道德之間。在給好友的信中,他傾訴了自己的痛苦:
“我相信,我對她的關心和崇拜抵不上對她的愛,我常常不得不極力控制住自己那雙渴望抱住她的手,這在我是這麼自然,她根本就誤解不得。我想,我不能再愛一個未婚的女孩,至少,我已經完全忘了她們。”
1856年7月29日,舒曼再次自殺,留下悲痛欲絕的克拉拉和七個年幼的孩子。就在這時,外界傳言,說克拉拉的第七個孩子是勃拉姆斯的。
為了不給克拉拉造成困擾,葬禮第二天,23歲的勃拉姆斯選擇離開。那天晚上,克拉拉心情煩悶,她在日記裡寫道:“這簡直是另外一個葬禮。”
03
此後,他們靠書信聯絡,信裡只提舒曼和音樂,唯獨沒有感情。而音樂本身,就是一種情感。
勃拉姆斯寄情於創作,每創作一首曲子,他都會寄給克拉拉。創作《第一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時,他寫信告訴她:“我正為你畫一幅可愛的肖像。”
她是他心中的繆斯女神,熱烈的愛,無盡的思念,都傾注在筆下的五線譜裡。
1859年,克拉拉40歲生日時,收到勃拉姆斯寄來的《小夜曲》。作為傑出的鋼琴家,聽到這首曲子時,她當然更明瞭他的心。但在回信中,她只說:“美得就像我正在看著一朵美麗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
她當然也愛他,愛他善良的稟性,高尚的心,可是,舒曼,是她永遠的情感歸屬。
這期間,勃拉姆斯也曾試著接受另一份感情,甚至與一位女歌唱家交換了戒指,但是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他對女歌唱家說:“我渴望將你擁抱,但結婚是不可能的。”
在克拉拉心中,舒曼無可替代;同樣,勃拉姆斯心中的愛人,也唯有克拉拉。
在矛盾和痛苦中,勃拉姆斯用20年的情感創作了《C小調鋼琴四重奏》,作品涵蓋了對舒曼的悲劇印象,和對克拉拉的思慕,以及對無望的愛的消沉。這首曲子,是他“愛的美好紀念和愛的痛苦結晶”。
克拉拉理解勃拉姆斯的感情,但她更愛惜他的才華,她與他互相守望,在愛情的根基上,成長出友誼的綠蔭。
創作《C小調第一交響曲》時,勃拉姆斯經常被“巨人的腳步”(指貝多芬)攪得心煩意亂,克拉拉在信中啟發他:“暴風雨的天空可以孕育一部交響曲。”
後來,她收到勃拉姆斯寄來的樂章,當她看到勃拉姆斯以剋制、恬淡、超然平衡了內心深處的悲情時,忍不住淚溼衣襟。
《C小調第一交響曲》一經演出,便轟動整個歐洲,曲中表現的情感,給了世人最大的精神安慰,一度被盛讚為貝多芬的“第十交響曲”。勃拉姆斯也因此成為與巴赫、貝多芬齊名的古典音樂家。
他的成功,與克拉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克拉拉的後半生中,他也是她重要的精神支柱。
克拉拉一度生活艱難,一個人帶著7個孩子,孩子們又接二連三遭遇不幸,是勃拉姆斯用作品撫慰著她。他還悄悄資助她,在全國巡演舒曼的作品,他的生活和創作,無一不圍繞著她。
通訊40年,除了把創作的每一首曲子寄給克拉拉,那些落款是“完全屬於你的約翰內斯”的情書,一封也沒有寄出。
在那些情書中,寫著這樣的句子:
“我想欣賞你,在你身邊,但是我卻踟躕不前,儘量不要去碰你。”
“我希望我可以像戀人一樣柔情蜜意地給你寫信,你對我來說是無以言表的珍貴。如果時間不會流逝,我想把你嵌入玻璃之中,或者把你鑄成金石。”
多年後,對於和勃拉姆斯之間的關係,克拉拉這樣向孩子們解釋:
“在那痛苦的數年中,他以一個忠實的朋友的身份來分擔我的不幸。他使我傷痛的心變得堅強,讓我振作精神,而且盡他所能來撫慰我的心靈。事實上,他是位不折不扣的朋友,而且是我唯一的支柱。”
1895年10月,分別41年後,他們在法蘭克福相見。克拉拉76歲了,此時的她,已經被歲月侵蝕了容顏,勃拉姆斯仍然熱情擁抱,他眼裡的神采,一如當初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
創作的激情再次迸發,可就在他為她準備好生日禮物時,卻傳來了她的死訊。
勃拉姆斯終身未婚,克拉拉走後,這個世界已沒有什麼可讓他留戀,他焚燒了那些手稿和信件,僅僅11個月之後,便追隨她而去,只留下那句動人心魄的話語,見證他從未表白過的愛情:
“我最美好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