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幽微探究
文/範周堂
《紅樓夢》中人物姓名多取諧音，眾多的角色寓意已被學者們猜度出來。然而關於劉姥姥這樣一位重要的配角人物緣何姓劉，似乎討論不多。我以為劉即是“留”，是說這個生活於社會最底層的窮婆子偏得壽考，偏能在苦難的人間長久地留存下來。
在曹雪芹筆下，她曾三進榮國府，是為賈氏榮辱興衰的見證者。第一次寫她小心謹慎，打通關節；第二次寫她裝瘋賣傻，左右逢源；第三次寫她挺身而出，投桃報李——實屬一位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情商絕高的草根人物。
她的生活狀態是何等悽慘、窘迫、拮据、勞碌。請看書中的描述：
——“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第6回）
——“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它睡，乏了靠著它坐，荒年間餓了還吃它。”（第41回）
——“聽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裡打豆子……”（第113回）
關於她的具體年紀，賈母曾說“比我大好幾歲呢”（第39回）。賈母83歲而歿，由此推斷三進榮國府的時候，她至少也是86歲高齡了。但她竟能面對賈家衰敗之局，從容斡旋，鎮靜自若，毅然決然搭救巧姐於水深火熱之中。多麼的英斷、剛健與硬朗啊。
披閱高續《紅樓夢》，未能享盡天年而亡的人物何其多（未盡全列）：
第2回：賈敏病亡；
第12回：賈瑞病亡；
第13回：秦可卿病亡；
第14回：林如海病亡；
第16回：秦鍾病亡；
第32回：金釧投井亡；
第44回：鮑二媳婦上吊亡；
第63回：賈敬服丹砂亡；
第66回：尤三姐飲劍亡；
第69回：尤二姐吞金亡；
第77回：晴雯病亡；
第92回：司棋撞牆死，潘又安抹脖亡；
第95回：賈元春病亡；
第97回：林黛玉病亡；
第102回：吳貴媳婦吃錯藥亡；
第103回：夏金桂服毒亡；
第109回：賈迎春病亡；
第111回：鴛鴦殉志亡；
第113回：趙姨娘暴病亡；
第114回：王熙鳳亡；
第120回：香菱難產亡。
怪哉！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人們一個個接踵赴了冥曹，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間老嫗反而精神矍鑠、老健不死，煞似令人費解呵。
“一陰一陽之謂道”。世間一切現象無不具有兩面性。艱辛貧窶的農人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因為無日不在使用著筋力，其肌體血液是通暢的，五臟六腑是健旺的，儘管他們不能從根本上主宰自己的命運，但卻享受著忙碌帶來的充實、愜意和歡樂。倒是尊貴階層的人，總在傾軋猜忌、擔驚受怕、荒淫無恥、空虛無聊中備受煎熬，作孽無算，禍延其軀殼，必然派生出若干奇形怪狀、無可救藥的“富貴病”來，最終難逃曇花一現、夭折早逝的慘局。
科學社會主義的鼻祖馬克思早就斷言：勞作不僅僅是謀生之手段，更是人的生命本身之需要。如同吃飯一樣，人的拼搏奮鬥一旦停止，死亡也就為期不遙遠了。
據《尚書·洪範》，長壽在所謂“五福”中被列為第一。沒有壽命，其它所有的福祉都將無從談起。
亞聖孟軻早已指出“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有加就有減，有乘就有除，人間的福壽豈能兩全？釋迦牟尼也認為紅塵乃是充斥著缺憾的婆娑世界，無論三六九等皆有各各不同的煩惱在，那裡會有什麼十全十美？
人生的處境，應當以享受平平淡淡的生活為主。當年劉姥姥再進賈府不過三兩天，但她品嚐了豐盛罕比的菜餚，遊逛了漂亮罕比的花園，欣賞了悅耳罕比的音樂，她的體驗何興如之！然而賈府的人們每天吃這些、看這些、聽這些，卻是熟視無睹，不以為鮮，他們早就對人間的福份失去感覺，麻木不仁了。
說到底，什麼是尊貴？什麼是卑賤？當我們把這兩樣生存狀態看成對等的東西的時候，反而會產生出別一種豁達與超然。不是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嗎？風水輪流轉，焉得有所謂長榮不枯、長盛不衰？
曹雪芹從飫甘饜肥、錦衣紈絝淪落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從而對勞動人民獲得了全新的認識，故透過塑造一位鄉村老嫗的形象並對之寄予無限的謳歌和讚美，讓她成為不朽的藝術典型。了不起的劉姥姥，她將永遠留在我們的心間！
作者範周堂先生
◎【作者簡介】範周堂，男，1959年生，陝西岐山人，退休幹部。現居住陝西省岐山縣城允園小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