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化評論集《萬物皆有光》出版一個多月了,承蒙讀者朋友們的捧場,讓我知道當下還有不少喜歡評論、閱讀評論的人。現在的資訊流和智慧推送佔據了使用者的主要時間,讀紙質書的人變少,願意讀印在書中的評論題材的人,估計就更少了。
網路時代,人人都有評論的權利,隨便就能看到一些評論家,這會讓那些平時以評論為主要寫作方向的人,很沒存在感。我就時常想,網友們中間,看問題一針見血的人那麼多,一兩句話說透問題本質的人那麼多,留著我們這些寫評論的人,還有什麼用呢?
以寫雜文著稱的魯迅先生也曾時時對自己的寫作,有著深刻的自省,“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自己”,“自知之明是最難得的知識”。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我產生自我懷疑的時候,都會想起魯迅的這兩句話,並如此安慰自己:評論寫作,第一目的是對自身提出較高的要求,按照“文如其人”的標準,把自己變得更好一些,如果順便能影響到別人,自然是更好,但千萬不要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別人認同你,也許不過是你的觀點恰好與人相同而已。
就算是對魯迅如此推崇與熱愛,我中年之後也開始讀胡適,人過了40歲還學不會容忍或寬容,的確對不住這個年齡。
在《萬物皆有光》的自序中,我寫了這樣一段話,“評論寫作在影響他人方面,是不能做硬性規定與要求的,尤其是在這麼一個觀點多元、眾聲嘈雜的時代,影響他人變成了一份特別艱難與奢侈的工作。”對此有網友留言說,“難怪韓老師寫文章都是很溫和的口吻。”我一瞬間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是表揚還是批評。
因為在二三十年前,我在學習寫作評論時,所接受的影響與教育當中,“溫和”並不是一個特別顯得褒義的詞,相反它對於評論寫作者來說還略有貶義,當一名評論者被形容為“溫和”,通常這個人也會被當成沒個性甚至是平庸。
這樣的認知,其實就是從魯迅那一代文學大師那裡延續下來的,要知道,在魯迅雜文“像匕首、像投槍”的形容下,他的溫和一面早已被掩蓋了,“鋒利”才是形容魯迅的關鍵詞。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王小波、邵燕祥、鄢烈山等諸多雜文家曾深刻影響過我的評論寫作。2000年前後,我也模仿過他們的文筆,寫過一陣子酷評,但我在這十餘年來,寫文章愈加變得溫和,這是我個人的主動選擇,也是環境與時代使然。
這麼說是因為,在“人人都是評論家”的網路上,情緒實在是過剩了,哪怕是真知灼見,如果不裹挾點情緒在外表,好像就不容易被人關注。相反,即便是胡攪蠻纏,只要情緒氾濫,一樣能吸引眼球。有人經受不住這個誘惑,不再好好地、安靜地寫文章,而是大量地使用情緒詞彙,以換取流量,這導致本來就不多的優秀評論者,變得越來越少。
在《萬物皆有光》裡,我儘可能做到了儘量不出現攻擊性詞彙,儘量不作武斷的結論,儘量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希望它是一本溫和之書,儘管有著“評論體”的要求,也希望它是在講道理,講常識,講文化。希望它能是一顆小小的石子,不求掀起浪花,只願擁有漣漪。(韓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