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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五嶺蜿蜒,群山起伏,水網如織,大海蒼茫,變化萬千,不可究詰。自然界的景觀,起承轉合,錯落有致,充滿了層次感、流動感與韻律美。在這種環境下繁息的族群,身上的每個細胞,彷彿都合著音樂的節拍起舞。屈大均所說:“粵俗好歌,凡有吉慶,必唱歌以為歡樂。”一點也不錯。廣東傳統有十番鑼鼓、粵樂(廣東音樂)、木魚歌、龍舟歌、南音、潮州音樂、畲歌、秧歌、客家山歌……一年四季,絃歌不絕。
廣東是一個移民大省,她的音樂也來自四面八方。百川俱會,大海所以深。這就是廣東的音樂底蘊比其他地方都要深厚的原因。然而,曾幾何時,人們一說起流行歌曲,卻只記得1930年代的夜上海,沒有誰會把廣東人放在眼裡。那時的廣東人在幹嗎?還在忙著種甘蔗榨白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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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人有著熱愛音樂的傳統,遠在漢代,就有一位廣州“歌星”在皇宮中為漢惠帝演唱。他的名字叫張買,唱的是“越謳”——用粵語演繹的地方曲謠。歌中傳達民間疾苦,往往暗寓規諷。屈大均稱讚他“開吾粵風雅之先”。廣東人為了紀念這位的歌星,曾經在廣州建了一座秉正祠祭祀他。這是廣州歷史上有文獻記載的第一座祠堂。
廣東本土有著豐富的音樂。傳統的粵樂(廣東音樂),輕快如高山流水,熱鬧如花團錦簇,節奏明快通暢,音色清脆明亮,鄉社味極重,很適合在祭祀、扒龍舟、觀音開庫、迎神賽會、打醮、飄色、婚禮這些場合演奏。一些原本沉鬱悲涼的古調,經粵樂大師們一改,也成了喜氣洋洋的曲子。
有人說,柔弱纖細是南方人的特點。這是完全不正確的。這種印象是從南方人的身材得來的,但他們的性格決非這樣。我們僅從音樂,就可以找到相反的證據。
廣東人最常用的樂器是什麼?是二胡嗎?是古箏嗎?是笛子嗎?都不是。是大鼓。屈大均曾經這樣的記載:“粵之俗,凡遇嘉禮,必用銅鼓以節樂。”雷州半島有一種民間活動叫“雷州換鼓”,擊銅鼓以祭雷神。端午節賽龍舟,咚咚鼓聲更是不能少的。震耳欲聾的大鼓,令人血脈賁張。潮州音樂最出名的就是鑼鼓。大鼓、鬥鑼、蘇鑼、月鑼、應鑼,加上深皮、大鈸、嗩吶、橫笛……演奏的花燈鑼鼓、潮州大鑼,都屬廣場音樂、佇列音樂,節奏強烈,高亢奔放。
粵樂激昂
粵劇的感人之處,常在於情節所表達男女間一種迴環婉轉、相思無極之情,歷盡離別患難的考驗,令觀眾千悲而下泣,萬緒以迴腸。但廣東音樂卻迥然不同,一掃悲情,彷彿整個身心都處於熱烈昇華之中。現實不管多麼嚴酷,多少艱難,總要留一點快樂,留一點希望在人間。揚琴名師嚴老烈就把一曲寄託著無限寂寞的《寡婦訴怨》,改編成歡快活潑的《連環扣》。粵樂、粵曲、粵劇這些地方曲藝戲劇,從來被人視為孿生姐妹,但風格上何以有這種鮮明區別?我也始終未能解釋。
與嚴老烈同時代的,還有一名琵琶名師何博眾,他是番禺沙灣鄉人。“十指琵琶”彈得出神入化。經他整理的《雨打芭蕉》、《餓馬搖鈴》等曲目,寫成“何氏家傳秘譜”,傳給了他的孫子何柳堂。何柳堂天資聰慧,繼承乃祖的才華,成為一代粵樂宗師,不僅琵琶彈得出色,還創作了廣為流傳的《賽龍奪錦》《七星伴月》《垂楊三複》《迴文錦》《醉翁撈月》《曉夢啼鶯》《鳥驚喧》等曲目。在烽火連三月的1930年代,何柳堂還寫過不少宣傳抵制日貨,勸人勿吸鴉片、振奮圖強的粵謳、南音作品。
後來,三水市西南鎮又出了個何大傻,原名何福如,又名何澤民,灌錄了不少廣東音樂的唱片,他的《孔雀開屏》、《花間蝶》、《醉桃源》等,最為人們所熟悉,用廣東話說,“聽出耳油”。何大傻與粵樂大師呂文成、尹自重、何浪萍組織中華音樂團,被坊間冠以“四大天王”的稱號。
在眾多成名的粵樂大師中,也許數“二胡博士”呂文成的出身,最為貧寒。他是中山人,幼年隨父親到上海謀生,在銀匠店當過童工。到了10歲,才有機會入讀免費的廣肇義學。他利用課餘時間研究音樂,不到20歲已蜚聲樂壇。
現在廣東音樂中常用的樂器——高胡,就是呂文成發明的,能拉奏出抒情、華麗、活潑、輕快的旋律,是粵樂中的領奏樂器。呂文成一生創作了兩百多首音樂作品,不僅數量驚人,而且精品紛呈。其中包括《平湖秋月》《蕉石鳴琴》《漁歌晚唱》《青梅竹馬》《醒獅》《步步高》《天女散花》《岐山鳳》《恨東皇》等,都是百聽不厭的上乘之作。《齊破陣》《泣長城》《送徵人》等,更散發著一種“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的豪情。
直到今天,仍有一批深愛著粵樂的廣東本土音樂家,抱著發揚光大粵樂的堅定信念,在民間默默地推廣、普及粵樂。他們到廣東各地演奏,到高校演奏,甚至到北方演奏,利用一切機會,把廣東文化的資訊傳遞出去。正是藉著他們的努力,廣東文化才得以薪火相傳。
改革開放以後,港臺流行音樂隨著卡式錄音機的登陸,像一股旋風,剎那間從廣東吹遍全國。從鄧麗君的歌聲開始,到校園歌曲,到香港電視劇插曲,響遍大城小鎮、千街萬巷。那個年代,有誰沒聽過《萬里長城永不倒》?有誰不會唱《萬水千山總是情》?就算沒看過電視劇《陳真》的,也能唱上幾句《孩子,這是你的家》。在中國任何一個地方,幾乎都可以聽到人們哼唱粵語流行歌曲,就算一句粵語也聽不懂的人,至少也能說出幾首粵語流行歌曲的歌名。
1980年前後成立的廣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在全國最早把流行音樂產業化;全國第一個音樂茶座和第一個輕音樂團——“紫羅蘭輕音樂團”,也相繼誕生於廣東;1987年,廣東電臺設立中國大陸第一個歌榜,以“創作歌曲大賽”命名。1988年,在廣東電臺的傾力推動下,與北京電臺、上海電臺聯合在廣州舉辦了“京滬粵創作歌曲‘健牌’大獎賽”。
廣東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像興奮劑一樣令全國樂壇為之瘋魔。
廣東人的腦子特別靈活,不停地冒出新主意,不停地推出新策劃。一會是“羊城新歌新風新人大獎賽”,一會是“廣東新歌榜”,一會是“嶺南新歌榜”,一會又是“音樂十大金曲榜”……整個流行樂壇被廣東人搞得沸沸揚揚,一刻也安靜不下來。
廣東的流行音樂在全國之所以有巨大的影響力,與廣東對外開放最早,地理上毗鄰香港,得風氣之先不無關係。廣州人與香港人都說白話,文化上最為接近。1980年代初,香港的音樂和電視文化,對封閉了幾十年的大陸有著不可思議的神奇魔力。那時,隨便從香港引進一部電視劇,幾乎都能在內地造成萬人空巷的奇景。許多內地城市,一到晚上電視臺播放《霍元甲》《陳真》時,街上就變得冷冷清清,大家都圍在電視機前了。
廣東人從香港的流行樂壇獲得了不少靈感。從音樂風格到演出形式,都出現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變化。
全國的音樂精英紛紛投奔廣東,1980至1990年代中期,廣東是中國流行音樂的聖地。不僅湧現了大批出色的詞曲作家,而且培養出來的優秀歌手,佔據了全國流行歌壇的半壁江山。諸如《請到天涯海角來》《濤聲依舊》《敦煌夢》《信天游》《山溝溝》《愛情鳥》,這些紅極一時的作品,都是從廣東唱響天南地北的。有人把廣東譽為“流行音樂的黃埔軍校”,也有人把她稱作“流行音樂的延安”。
但是,1995年以後,廣東流行歌壇逐漸沉寂下來了。經過西北風的鋪路,搖滾樂的搭橋,到1990年代初以北京亞運為題材的歌曲創作潮,樂壇重心北移,似乎已成定局。歌手紛紛作候鳥狀,棄南投北,詞曲作家似乎也各走各路,廣東歌榜的影響力在全國急速衰落,呈現一種“樹倒猢猻散”的局面。
有人認為是北方音樂產業日趨成熟的必然結果,有人歸咎於大家對港式音樂的厭倦,有人則批評大陸歌手在廣東的受歡迎程度和演出待遇,總是及不上香港歌星。
我總覺得,廣東流行音樂的下滑,根本原因仍然在於自己。當年的廣東音樂圈,雖然人才濟濟,看似十分熱鬧,但這批音樂人始終沒有本土化,沒有融入廣東文化之中,他們的眼睛死盯著北方,可以說身在曹營心在漢。你投資再多也沒用,都是替別人做嫁衣裳。他們的創作,始終以北方口味為出發點。對廣東來說,他們只是一群過客。
1988年流行歌壇颳起的“西北風”,就是一個明證。本來,黃土高原要刮西北風,關南海之濱的廣東什麼事?但廣東歌壇居然也興致勃勃,要在這場西北風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且全情投入,推波助瀾。《信天游》、《山溝溝》這些以西北民族音樂為素材的流行歌曲,堪稱西北風的代表作,竟然出自廣東,這本身就是咄咄怪事。
《黃土高坡》中有一歌詞:“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都是我的歌。”話是這麼說,但現實中卻談何容易。東南風就是東南風,西北風就是西北風,不能混為一談。正如清蒸石斑就是清蒸石斑,羊肉泡饃就是羊肉泡饃,根本是兩碼事。
可惜,甚至連一些廣東本土的詞曲作者和歌手,也一心一意把北方市場捧到天上,奉若神明。你還能怪人家一有機會就離開廣東北上嗎?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廣東流行歌壇的式微,也是無話可說的了。
許多音樂人至今說起1980年代廣東流行音樂的盛況,依然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說起近年的沉寂,又痛心疾首,耿耿於懷。很有點“白頭宮女話天寶舊事”的味道。現在回過頭來想,當年的廣東就有七千多萬人口,加上流動人口,多達上億,比世界上許多國家的總人口都多。能把這上億人口的市場做好,已經受用不盡了,如果有一天能夠香港市場納入版圖之內,前途更不可限量,何必費九牛二虎之力去刮什麼西北風!
有人說廣東是中國流行音樂的延安,聽來好像是很崇高的榮譽,但擺在眼前的現實是:大家都把奔小康掛在嘴邊了,延安人民卻還在寶塔山下放羊。這不是很諷刺嗎?
廣東的文化,只有立足廣東,才能真正面向全國;如果一開始就抱著立足北方,兼顧廣東的宗旨,到最後怕是足也立不了,顧也顧不上了。
今天的廣東流行歌壇,雖黃金時代已過,遠不如北方熱鬧,但那些優美的旋律,卻依然在人們心中久久迴盪。只要廣東人的精神不滅,音樂的精神就不會熄滅。世間萬物並育並行,無論當下流行的音樂形式是什麼,但總有一些精神價值是代代相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