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錢念孫(安徽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辛棄疾的詞在宋代詞壇和整個中國詞史上均堪稱高峰。他的名篇《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幾乎為各種詩詞選本所青睞,也入選中學語文課本。該詞寫作者抗金復國抱負不得施展,借登臨觀覽之際,抒發壯志難酬、英雄失意之悲憤: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詞的末句“紅巾翠袖”四字,幾乎所有註解和詮釋都圍繞“女子”展開。胡云翼選注的《宋詞選》說:“紅巾翠袖,少女的裝束,借指歌女”(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60頁)。俞平伯選編的《唐宋詞選釋》說:“紅巾翠袖,裝飾,以代美女”(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05頁)。林庚、馮沅君主編的《中國曆代詩歌選》說:“紅巾翠袖,指服用此種巾袖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737頁)。夏承燾、吳無聞在《唐宋詞鑑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中說:“紅巾翠袖,是少女的裝束,這裡就是少女的代名詞。在宋代,一般遊宴娛樂的場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482頁)。夏承燾、遊止水在《辛棄疾》一書中則直接將詞的末句翻譯為:“在這種心情下,誰去喚紅巾翠袖的女子,給我揩乾憂國的熱淚呢?”(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0頁)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註》是收錄辛詞較全的權威注本,但對“紅巾翠袖”卻略而未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第34頁),可能以為此四字指年輕女子其意自明,無須加註贅述。
上述種種箋註解讀或未注而取字面意義,均緣文求義或因文生義,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無疑具有相當的合理性。不過,中國古典詩詞創作,如嚴羽《滄浪詩話》所言,往往“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常常於字面直指的含義之外,還包含並潛藏著代指的或象徵的意蘊,而且後者可能是作者更想表達或者說真正要表達的意思。辛棄疾此詞的“紅巾翠袖”,除表面直指陪酒演唱歌女或年輕貌美女子的意義之外,也有代指和寓含抗金武裝收復北方淪陷山河的意旨。這一點,只要考察“紅巾翠袖”在當時的特定含義並釐清全詞內在意脈,便可瞭然。
詞作開篇寫作者登上建康(今南京)賞心亭所見清鞦韆裡、浩渺無際的長江壯闊景色。接著“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寫詞人眺望對岸江北淪陷區蜿蜒起伏的遠山,猶如佳人頭上插戴的玉簪和梳起的螺旋形髮髻般美麗,卻一個個彷彿獻愁供恨,引起詞人對喪失故土的憂愁和憤慨。這清楚表明,詞人開始就設定一個意象,即以美女裝束“玉簪螺髻”的形狀和色彩,象徵和指代長江北岸淪陷區的大好河山。然而,“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一連串典型的畫面和動作,淋漓盡致地表現詞人矢志報國,收復失土,卻屢遭冷遇,請纓無路的悵然和義憤,直至最後發出“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的詰問與悲嘆。正如上片“玉簪螺髻”借女子頭飾打扮,比擬北方淪陷大好河山一樣,下片的“紅巾翠袖”與其具有互文關係,也並非簡單以女人裝束形容年輕豔麗女子,而是一語雙關,另有其特指豐厚內涵。
辛棄疾此詞所用“玉簪螺髻”、“紅巾翠袖”,皆繼承詩詞比興傳統,頗有淵源和由來。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詩:“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皮日休《縹緲峰》詩:“似將青螺髻,撒在明月中”;周邦彥《西河·金陵》詞:“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張孝祥《水調歌頭·桂林集句》詞:“江山好,青羅帶,碧玉簪”等,可謂都是辛詞“玉簪螺髻”的前車之轍。至於“紅巾翠袖”,如王勃《落花落》:“羅袂紅巾復往還”,蘇軾《賀新郎》:“石榴半吐紅巾蹙”,以及白居易《湖上招客送春泛舟》:“排比管絃行翠袖”,歐陽修《浣溪沙》:“翠袖嬌鬟舞石州”,毛滂《菩薩蠻》:“金釵翠袖勤留客”等,都是在女子裝束或女子的意義上使用“紅巾”和“翠袖”概念。
不過,“紅巾”一詞在北宋末年至南宋時期,內涵又有新的變化,即有時也特指抗金義軍等武裝組織,這在當時詩詞創作中留下清晰的印痕。如鄧肅《送李狀元還朝》:“紅巾十萬今已無,致此紅巾本何如。撥亂儻知原始末,制梃自可鞭匈奴”;趙蕃《除夕古體三十韻》:“江湖多紅巾,鄉關斷訊息。曼聲一長哀,山石為我裂”;劉子翬《喻俗》其一:“東家紅巾郎,長大好身手。荒荒戰場中,頭白骨先朽”;洪諮夔《送範漕赴召》:“急符喚出雅州丁,刀染紅巾血雨腥”,等等。其“紅巾”顯然並非指女子或女子裝束,而是指抗金義軍等武裝力量。
公元1127年,女真族金軍野蠻攻佔開封等北方領土後,激起華北及中原地區人民的武裝反抗,他們因以頭包紅巾為標誌而被稱為“紅巾軍”。太行山南段澤潞一帶紅巾軍在建炎元年就亮出旗號,應者雲集,多達十數萬之眾,曾攻破金朝左副元帥粘罕的大寨,幾乎將其軍隊全部剿滅,可見威力和影響之大。其他如河南、淮北等地也多有義軍揭竿而起,紅巾軍實際上成為當時民間抗金義軍的通稱。(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下冊,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2頁;白壽彝總主編:《中國通史》第七捲上冊“兩河、兩淮抗金義軍與‘兵匪合一’的‘遊寇’”部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1—324頁)南宋詩詞裡的“紅巾”,有些就特指紅巾軍,是對其抗金活動的反映和表現。
不只“紅巾”另有特定內涵,“翠袖”也遠非專指女子或女子裝束。僅就北宋末期和南宋前期的詩詞而言,以“翠袖”形容梅花、荷花、水仙、芭蕉者有之,如孫覿《梅二首》其一:“北風剪水玉花飛,翠袖凌寒不自持”;項安世《晚荷》:“僛僛翠袖舞寒塘,無復當時婉婉妝”;朱熹《用子服韻謝水仙花》:“水中仙子來何處,翠袖黃冠白玉英”;王洋《和陳長卿賦芭蕉》:“長恐天寒憑日暮,不將翠袖染緇塵。世間荷葉並蕉葉,不與紅芳競佔春”。以“翠袖”形容木芙蓉、毛竹、湖畔綠植者也有之,如薛季宣《拒霜花》:“蘸染木芙蓉,深紅間淺紅。錦籠烘夕照,翠袖揖秋風”;劉子翬《次韻原仲竹》:“禪心敲有韻,翠袖倚生香。不有冰霜勁,蒿萊到汝長”;喻良能《過東亭湖》:“籃輿詰旦過東亭,日出煙銷十里平。翠袖舞風菰葉舉,紅妝照水藕花生”等。
與本文論題密切相關,以“翠袖”形容樹木森林和山巒峰嶽者,也並非鮮見。如葛勝仲《和少蘊石林穀草堂三首》其一:“寵辱迴圈厭宦情,蓋頭茅屋手親營。清泉橫道疑滋穴,翠袖圍居似化城”;廖行之《和張王臣郊遊韻三首》其一:“林杪危亭供宴坐,門前翠袖儼排衙”;張伯玉《蓬萊閣閒望寫懷》:“地得東南重,山侔嶽瀆尊。平湖來萬壑,翠袖列千門”;陳宓《題野亭》:“向晚風光分外新,野亭高處最撩人。綢繆翠袖分還合,委曲寒波去轉親”;吳儆《番陽道中》:“畫楯朱甍綠靄中,華顛翠袖倚輕風。行人腸斷古烏處,猶在雲山東復東。”(此處“翠袖”,依國家圖書館藏明弘治六年吳雷享刻吳儆《竹洲文集》本,明萬曆七年吳瀛刻《吳文肅公文集》本改為“翠岫”,實為誤改,因為“翠袖”即比喻表達“翠岫”之意)
以上所舉,無不突破和超越了“紅巾”“翠袖”的通常字面意義,其作者如鄧肅、趙蕃、劉子翬、洪諮夔、孫覿、項安世、朱熹、王洋、薛季宣、喻良能、葛勝仲、廖行之、張伯玉、陳宓、吳儆等,均是略早於辛棄疾或與其同時代的著名賢臣文士,其中如朱熹、吳儆等還與辛棄疾頗有交往和唱和。既然他們都曾在紅巾義軍和山嶽峰巒等蘊涵上使用“紅巾”“翠袖”片語,我們怎能望文生義,輕易斷言辛詞的“紅巾翠袖”就是指年輕女子或歌女呢?
其實,辛棄疾年輕時就曾在山東參加以耿京為首的抗金義軍,並以追斬義端、活捉叛徒張安國等豪舉屢立奇功。他對當時聲勢浩大的紅巾軍不是聽聞,而是親歷,是擁有“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符號~],漢箭朝飛金僕姑”(辛棄疾《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經歷的抗金英雄。認真體味辛棄疾此詞的創作心態和思路情感,尤其是細品每一詞句所表達的意蘊及全篇旨趣,“紅巾”指抗金武裝力量,“翠袖”喻北方淪陷江山,似為詞作本身可有以至應有的題中之義。因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似也可直譯為:誰能夠喚取抗金武裝收復失陷河山,揩乾我憂國的熱淚呢?
從全詞表達的主旨來看,詞人壯心豪邁,矢志收復故土,儘管受到偏安江左朝廷的冷落和排擠,卻念茲在茲,初衷不改。他在詞中傾訴:“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這是詞人剖白熾熱衷腸,自己既不願像晉人張翰那樣,貪圖口腹享樂而棄官回鄉忘懷國事;又以三國時許汜求田問舍,謀求私利為羞恥;怎堪歲月流逝,年華虛擲,平生夙願無法實現,讓人無限惆悵和悲涼。這樣一位壯懷激烈的愛國志士,其憂患國難的“英雄淚”,唯有光復失地,金甌無缺才能真正撫慰和擦乾。只是抓住字面意思,將紅巾翠袖的女子視為“搵英雄淚”的主體,似乎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就能撫平詞人報國無門的痛楚與憂憤,這不僅是對辛棄疾忠貞愛國情懷和“豪爽尚氣節”(《宋史·辛棄疾傳》語)品格的漠視與小看,更與全詞的意旨頗為遊離或曰相去甚遠,同時降低和弱化了辛詞這篇代表作的思想內涵和品位格調。
書山漫步,時於不疑處有疑,略呈釋疑所得,不知可否聊備一說。祈請方家指正!
《光明日報》( 2021年10月25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