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壺精舍』坐落於杭州上城區,因其館藏八把曼生壺而聞名。而八壺精舍的主人,便是著名國畫大師、收藏家唐雲先生。
唐雲(1910—1993年),字俠塵,生前曾擔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代院長、名譽院長等職。
陳曼生在世的時候,曼生壺就已經十分受推崇。陳曼生逝世後,經過戰亂、人禍,曼生壺存世的非常少,晚清金石學家、湖廣巡撫吳大瀓曾把收藏不到曼生壺當成一生的遺憾,幸而晚年終得到一把曼生匏壺,圓了心願。幾十年後,唐雲先生曾輾轉獲得了一把“匏壺”,後得知此壺便是吳大瀓的晚年藏品。唐雲先生與吳大瀓之孫吳湖帆是好友,與創作者陳曼生一樣又都是杭州人,這其中的因緣巧合真令人驚歎。
唐雲先生一身收藏八把“曼生壺”,把把都有不同的來歷,以至晚年以“八壺精舍”作為齋名,還特請好友——著名篆刻家葉露園先生為此鐫了一方閒章,足見他對“曼生壺”的無比珍愛。
▲葉露園制 八壺精舍 (唐雲自用印)
時至今日,這八把曼生壺靜靜地陳列於八壺精舍館內。斯人雖已去,但在西子湖畔,“八壺精舍”依然緩緩講述著唐雲先生書畫藝術背後的故事。
八 壺 結 緣
▲唐雲所藏合歡壺
口徑6釐米,底徑6釐米,高9釐米
底款:阿曼陀室 把款:彭年
銘文:試陽羨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歡喜
據鄭重先生《與大師談藝》一書中記載,唐雲收藏的第一把曼生壺,就是那把他最常用的合歡壺。
上世紀30年代,唐雲剛從杭州來滬不久,在一次書畫雅集上,他無意中聽說有一位叫阮性山的人,手上有一柄曼生壺意欲轉讓。這位阮氏也是一位畫家,唐雲曾見過他畫的梅花,頗有清香溢寒之感,卻不曾結識此人。經過朋友的介紹,唐雲始見到了這把曼生壺,壺身飽滿溫潤的顏色與古樸典雅的造型頓時吸引了唐雲的眼球。只見壺上有銘,曰:“試陽羨茶,煮合江水,坡仙之徒,皆大歡喜。”寥寥數語,竟有“得味能仙”之妙。
壺銘:試陽羨茶 煮合江水 坡仙之徒 皆大歡喜 曼生銘
唐雲對此壺一見鍾情,不忍釋手;當即向阮氏詢價,得到答覆是四兩黃金。
對於初到上海的唐雲來說,生活尚不穩定,這四兩黃金的要價幾乎已是天文數字。可偏偏唐雲也是豁達豪爽之人,對於鍾愛之物,即使一擲千金亦在所不惜。所以唐雲沒有還價,隔日便籌措了四兩黃金,把這壺買下了。後來唐雲才得知,這把壺原先的主人是其老友陳伏廬,而陳伏廬與阮性山也是好友;此壺幾經輾轉,最終落入唐雲手中,福緣巧合之外,亦開啟了一段唐雲與“曼生壺”的不解情緣。
▲唐雲所藏合歡壺
口徑5.2釐米,底徑5.2釐米,高8釐米
底款:曼生 把款:彭年
銘文:八餅頭綱,為鸞為凰(上羽下王),得雌者昌
而“八壺精舍”中的其餘七把都是唐雲在建國後才逐件得到的。
當年上海的廣東路稱為五馬路,是有名的古玩集散地,唐雲一直是這個市場中的常客。他常常午後踱去閒逛,或與老闆品茗閒談,或購買些玉器類的小玩意,其實他真正的目標是在搜覓“曼生壺”的蹤跡。
一日,唐雲又到古玩市場,走進了一家古董行。店老闆見是唐雲來了,很是熱情,即笑臉相迎,奉上香茗。閒聊間說及曼生壺,老闆說“曼生壺倒是有的,因壺主病了,急需用錢……”唐雲一聽來了精神,表示想看一看壺。老闆知道唐雲是行家,便從家中把壺取來,說:“這本是胡佐慶的收藏。”
壺銘:八餅頭綱 為鸞為凰 得雌者昌 曼生銘
胡佐慶是有名的茶壺藏家。唐雲接過壺一看,有銘“八餅頭綱,為鸞為凰,得雌者昌”。“八餅頭綱”是北宋時期著名的貢茶——產於福建建溪的龍鳳團茶。因狀如團餅,飾有龍鳳圖案,故名龍鳳團茶。丁渭任福建轉運使督造貢茶時,始造大龍團茶,每斤八餅。“每歲分十餘綱,惟白茶自驚蟄前興役,浹日而成,飛騎疾馳,不出仲春,已至京師,故號‘頭綱’。”這種頭綱茶,品質優異,數量極少,主要用於進貢皇室,連當朝的高官都很難得到,時有“金可有而茶不可得”之說。陳曼生在銘文中說“為鸞為凰,得雌者昌”。鸞、凰即團茶上裝飾的鳳凰。陳曼生認為能得到飾有鸞凰的茶餅是極美好的事,預示著生活能安逸昌盛。而據《老子》中“知其雄,守其雌”的行為準則,故曰“得雌者昌”。對曼生壺已極為熟悉的唐雲一眼判斷,馬上說:“好東西,我要了!”“只是價錢可能要大些,壺主等錢用。”老闆說道。“既然人家等錢用,你說多少就多少。”唐雲依舊豪爽,不會討價還價。最終,此壺以二百五十大洋成交,成為了唐雲的第二把“曼生壺”藏品。
▲唐雲所藏扁石壺
口徑6.2釐米,底徑6.2釐米,高6.8釐米
底款:阿曼陀室 把款:彭年
銘文:有扁斯石 砭我之渴 曼公作扁壺名
第三把壺,原是另一位上海收藏家宜古愚的收藏。建國後,宜氏家道衰落,自己又體弱多病,不得不靠變賣收藏度日,直到最後家中只剩了一把“曼生壺”。古董商知道宜古愚要賣壺,早就幾番登門求購,然而宜氏都堅拒不肯出讓。因他視此壺若命,他明白一旦輕易轉賣到古董商的手裡,他日便不知要流落到何處,若沒有流落到識者惜者之手,那此壺便要被白白糟蹋了。所謂“玩物如處友,貴在相識與相知”。
後來宜氏得知唐雲甚愛曼壺,於是把壺裝在錦盒裡,親自送到唐雲家中。
“鄙人不才,現在吃的是敗家子飯......”宜老不無傷感地說。
“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唐雲謙恭地回道。
“是啊,正因如此,所以把它轉讓給你;到了你處,它就不會有第二次被轉讓之命運。”說到這裡宜老潸然淚下。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世事難料啊。”唐雲也感慨地說道。
“不會的不會的,你會與它終身為伴的。”宜古愚將壺緊緊塞入唐雲手中。
如同“卞和獻璧”的故事,果如宜老所料,這柄壺就像一位摯友,與識貨懂行的唐雲相伴了一生。
壺銘:有扁斯石 砭我之渴 曼公作扁壺名
這第三把壺的壺銘:“有扁斯石,砭我之渴”。更妙處在於,扁壺不但能飲茶解渴,還能治病。若人在暑天發痧,用這扁壺一刮,即告痊癒。
唐雲從宣古愚處得到的這把曼生扁壺,其實尚有一把“雙胞胎”,相同壺銘相同式樣,這在曼生壺中也極為罕見。而這另一把,當年則被時任上海市委財貿部副部長的李研吾所收藏。唐雲與李研吾,兩人生前過從甚密。上世紀70年代,得知李研吾也收藏著一把曼生扁壺,唐雲還曾將此壺借回家中欣賞把玩了數日。直到1978年李研吾被調往天津工作,唐雲與之書信往來,信中唐雲還特別叮囑:“這曼生扁壺,我一把,你一把,都是真的,你要好好寶之。”
自此,唐雲對曼生壺愈發痴迷,常常壺不離手,朝夕相對。有一次,他聽說友人書法家郭若愚也得到一把曼生壺,嗜壺已極的他竟在晚上十一時登門拜訪郭氏,只為索壺一觀,這也確是只有胸懷廣袤的唐雲才有的作風,也足見唐雲對曼生壺有著無比的痴愛。
▲唐雲所藏瓢壺
口徑6.1釐米,底徑11.8釐米,高8釐米
底款:阿曼陀室 把款:彭年
銘文:不肥而堅,是以永年
唐雲的第四把曼生壺來自於北京。
上世紀60年代唐雲去北京開會。會餘便和畫家周懷民一同去逛什剎海的古玩市場。晚清政治昏暗,皇室衰敗,當年很多大內珍玩都被偷運出宮流落坊間,久而久之在北京的一些地方形成了一定的流通市場。什剎海就是當時最大的一處集散地之一。不過市場內魚龍混雜,若想要在其中能淘到寶物,則沒有一對識家的火眼金睛是不行的。
唐雲自然是識貨的。
閒逛間,唐雲突然看到一處地攤上擺放著一柄精緻的瓢壺。唐雲走到攤前,將壺拾起捧在手中,壺身厚重壓手,砂制溫潤飽滿;再看壺銘,上書“不肥而堅,是以永年”,古樸之韻味卓然而出,絕非凡品。
壺銘:不肥而堅 是以永年 曼公作瓢壺銘
唐雲心頭一陣狂喜,這確是一柄曼壺的佳作啊。
唐雲按捺下心中的激動,向攤主詢價。攤主說要二十元。唐雲當時身上只帶了十元,便向同行的周懷民又借了十元;就這樣,這把曼生壺就給唐雲“撿漏”了。
事後周懷民問唐云為何要買此壺。唐雲莞爾一笑,“個人喜好,我歡喜它自然就買了。”唐雲說。
▲唐雲所藏匏壺
口徑5.4釐米,底徑8.5釐米,高9.5釐米
底款:阿曼陀室 把款:彭年
銘文:飲之吉,匏瓜無匹
說到第五把曼生壺,用唐雲的話來說“這還要多感謝胡若思”。
胡若思是張大千“大風堂”的門人,筆下畫得一手好山水。一次胡氏到蘇州,偶然逛進了一家舊貨店,便看到了這把壺。他知唐雲愛壺,便自作主張地給唐雲買了回來。
唐雲一看,竟是一把“匏(páo)壺”,這也是十八式曼生壺中非常少見的一種造型。此壺泥色獨特,應是精心調和配比所得;製作工藝嫻熟,有珠圓玉潤之感;壺型得手蘊雅,濯濯可愛;壺銘也頗簡約精到,“飲之吉,匏瓜無匹”,將賞玩和啜茗以吉祥如意來形容,回味曲瓊,是壺、茗、情三相統一的絕佳典範。
壺銘:飲之吉 匏瓜無匹 曼生銘
後來唐雲將此壺壺銘製成拓片,才知此壺原是清代著名金石大家吳大瀓的藏品。吳大瀓是唐雲好友、著名畫家——吳湖帆的祖父,此壺應是吳氏的傳家之寶了;至於為何後來流落坊間,便不得而知。
▲唐雲所藏提樑壺
口徑5釐米,底徑12釐米,高8釐米
底款:阿曼陀室 蓋內款:彭年
銘文:煮白石泛綠雲,一瓢細酌邀桐君
唐雲樂善好施,為人爽達,喜結交朋友。在他的朋友中有一位叫魏今非的,曾任廣東省省委常委、副省長,也是一位書畫愛好者。有一次,他知唐雲在北京時,專程從廣東趕來,陪唐雲逛什剎海的古玩市場,他也想借助唐雲的眼力,在市場上淘幾件寶貝。但事與願違,這次魏今非什麼也沒有淘到,反而唐雲又買到了一把曼生壺。
壺銘:煮白石 泛綠雲 一瓢細酌邀桐君 曼銘
這是一把提樑壺。提樑壺是在端鋬石瓢壺體上變化而成的一種壺型。把壺的端鋬變化成從上提起的形式,像是屋上建梁,因號“提樑”。此壺內扁外圓呈弧形,與壺身底部的大弧線相呼應,顯示出極美的線條輪廓感。壺銘刻“煮白石,泛綠雲,一瓢細酌邀桐君”的詩句,白石、桐君皆是道家仙士,陳曼生以此為銘,飲茶仿若得仙,頗有逍遙自在之感,也深刻反映出他對友人的真情實意及文人間品茗的雅緻情操,深得唐雲的認同和喜愛。
買下此壺唐雲只花了五十元,亦算是“撿漏”了。
▲唐雲所藏笠蔭壺
口徑3釐米,底徑10.2釐米,高7.5釐
底款:阿曼陀室 把下款:彭年
壺銘:笠蔭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無說
這“八壺精舍”中的第七把曼生壺,則要提到唐雲與“新金陵八家”之一的亞明的一段友誼。
1979年,唐雲去南京參加中國畫的評選工作,和亞明相遇。工作之餘,兩人把酒言歡,很是投緣。亞明說他家中有一把茶壺,平時是用來裝醬油的。如今壺嘴被堵住了,醬油也倒不出來,試過用鐵絲也無法搞通。“你拿來我看看”,唐雲說,“能不能給你把它弄通了。”隔天亞明便將那把紫砂壺拿來了。唐雲把沾滿醬油的壺在手中反覆翻轉、觀察,很有點愛不釋手的樣子,而完全忘記了原來通壺嘴的事情,隨後說道:“這東西很好,你留著玩吧。”結果茶壺仍沒有弄通,亞明又把它帶回家中束之高閣。
壺銘:笠蔭暍 茶去渴 是二是一 我佛無說 曼生銘
又過了幾年,唐雲和亞明去山東參加全國美協會議,兩人的房間恰好是門對門,白天開會,晚上就在一起聊天。唐雲又想起亞明那把裝醬油的茶壺,就問:“你那把放醬油的茶壺還在吧?”“你喜歡?”唐雲仍惦記著多年前的往事,使亞明頗感驚訝。“我喜歡,那是一把曼生壺。”唐雲回答。“既然老藥(唐雲)喜歡,不管是什麼壺,我都送給你!”又過了一年,唐雲又成南京之行。剛到賓館住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亞明:“你那茶壺肯定送我嗎?”“肯定,肯定。”亞明說。果然第二天,亞明就把茶壺送來了。唐雲欣喜不已,反覆在手中把玩,說道:“我無以為報啊。”亞明問唐云為何如此喜愛這壺。唐雲指著“笠蔭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無說”的壺銘道:“你看這句子多好,是二是一,很有禪機,使人產生許多聯想;你問佛,佛不說,只好自己去參悟。宋朝有個和尚說:‘吃茶去’,含義很深,一邊吃茶,一邊參禪,吃茶坐禪,可以安定人的思想。”
這就是唐雲第七把曼生壺的由來了。
▲唐雲所藏井欄壺
口徑6釐米,底徑11釐米,高8.5釐米
底款:阿曼陀室 把款:彭年
銘文: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飲庶幾、永以為好
改革開放後,社會物質資源逐漸豐富起來,在這個基礎上,人們的玩賞情趣也得到了大大地解放。當時,唐雲常會去上海文物商店逛逛,也就在那裡,唐雲買回了他“八壺精舍”中的最後一把曼生壺。這第八把曼生壺是一柄井欄壺。顧名思義,這把壺的造型就像一個井欄。
壺銘:汲井匪深 挈瓶匪小 式飲庶幾 永以為好 曼生銘
壺上鐫“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飲庶兒,永以為好”曼式隸書,是一段寫實的銘文。銘文中的“汲井”指的是位於江蘇溧陽史侯廟中的水井,名曰“汲古泉”,終年不枯不溢。鄉間裡人暑天常飲此井而不得痱子;明嘉靖間海瑞在寺內飲茶,尤覺甘爽,稱之為“汲古泉”。用“汲古泉”來形容此壺,說明夏日用此壺來飲茶正是恰到好處;“永以為好”既贊汲古泉井水,又指用井欄壺喝茶的妙處,亦是一種祝願。
買東西的人,總是希望價錢便宜些,可是這把便宜的壺卻使唐雲心中惶惶不安,他帶著惋惜的心情想:像這樣好的壺,居然不標高價,中國的文物也太不值錢了,這是因為不懂,還是不尊重傳統文化的價值?
此壺製作技藝自然渾厚,流暢又得意趣,正含陳曼生簡樸無華、內斂謙和的人生哲理,深得唐雲的喜愛。
這八把曼生壺的來源各不相同,每一把壺都有一段故事,啟人遐思。一把壺,不僅僅是泡茶的工具,其中也包含著許多人生的哲理;從品茗中回味甘苦,從玩賞中體會禪機。唐雲先生在曼生壺中體味到的人生樂趣,逐漸塑造出了他虛心師古又敢於抒發自我的真性情,才讓越來越多的後人看到在他筆下誕生的藝術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