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們都不做聲,毛副站長握住雜菜纏滿繃帶的手,顫抖著道,別宗貢同志,你的要求我們一定滿足。一定賠——不,獎勵你一套嶄新的工作服,還有一件嶄新的海魂衫。第一把手站長也說,小別,你好好養傷,我們要召開會議,為你請功!
毛三說著,還捂著嘴兒笑。說你們說雜菜是不是傻瓜嘛,硬是笨得有鹽有味。幾個搬運工都笑,覺得雜菜真是腦殼短路了。哎,這個別宗貢啊。
別宗貢成了英雄,高腳雞特別不服氣。
高腳雞和別宗貢同在抬工組,又是街坊領居,別宗貢的底兒他知道。別宗貢老爸老媽早死,只有一個爺爺拉扯他,在他幾歲時也死了,算是個孤兒。別宗貢之所以叫做雜菜,因為他肚兒大,從小能吃。小時候,雜菜家裡窮,缺吃少穿,於是,他特別喜歡在飯館裡轉悠,進了飯館,眼睛滴溜溜望著四處,發出了綠幽幽光芒。遇見客人吃剩下的湯湯水水,一個猛虎撲食上去,等堂倌還沒有醒豁過來,那盤子碗裡的內容早已給他呼嚕乾淨。剩飯剩菜湯湯水水,五色雜陳,由是,他便有了雜菜的綽號。
這人矮銼銼肥蹬蹬的,說話不著調還愛提虛勁。比如,見著一尊肥豬兒一般的條石,他便說我可以扛起來。眾人起鬨,他認認真真地說,真的,哪個奶狗兒扛不起來。見眾人笑,他加了一句,我扛起來還可以走十步。在眾人見證下,他果然扛起了那尊條石,不過僅僅挪動了七步,就再也不行了。雜菜只好兌現承諾,趴在地上汪汪汪學了三聲奶狗叫,嗷嗷嗷,叫聲悽婉,不忍卒聽。雜菜還喜歡和人扳手勁,喜歡摔跤,這些行道他特別在行,搬運站幾乎沒有他的對手。不過,扳手勁他要扳二把,就是扳人家手腕子,往往又扳不贏,摔跤他又罰自己腳步不能動。這樣他就老輸,輸了,自然又得學奶狗叫。
像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好幾次。
不過,雜菜工作非常認真,抬條石,他專揀最莽最肥的,扛米袋,他一回要扛兩袋。組裡評先進,按理該評他,可他運氣不好,參加工作幾年,沒有當上一回。於是,每次評選先進後,同寢室的高腳雞在夜裡總聽見雜菜悶聲悶氣的叫聲,那叫聲像奶狗,又像豬娃,卻也不太像,整得高腳雞睡不著覺。高腳雞問,雜菜,你那麼想當先進?雜菜賭咒發誓,說不想,那個奶狗兒才當先進。
遇見同事們講葷腥龍門陣,雜菜就只有靠邊的份兒了。喜歡擺葷龍門陣,談女人,是搬運工的最愛。搬運工,處於社會底層,辛苦勞累,又掙不著撒子錢,找物件就特別難。越難,越是喜歡打嘴巴牙祭,這是搬運工的宿命。
搬運工的工作地點,就在嘉陵江畔的貨船,或是卸磚卸條石,或是卸預製板,或是卸大米包,等等。江水悠悠,船兒搖搖,搬運工抬著沉甸甸的貨物,吼著沉甸甸的號子,邁步走在閃悠閃悠的跳板上。槓子壓在肩頭,包子壓彎脊樑,汗水山泉一般汩汩湧出,沉雄粗獷的號子聲卻響遏行雲。空閒時,老年搬運工三三兩兩,一起抽葉子菸,吹玄虛龍門陣。青工就開始扳嘴勁。搬運工,水流沙壩之人,嘴巴沒有遮攔,這也是工餘時間的樂趣。
這天,雜菜和高腳雞扳嘴勁。高腳雞腳杆長,臉盤子長得乾淨,加上家底還不錯,雖然頂著搬運工的帽子,卻已經安家,雖然,那女的是對眼兒。高腳雞最近很得意,因為他老婆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
高腳雞從來不把雜菜放在眼裡,覺得他出身低賤,又從小不著調。雜菜和高腳雞爭論的由頭居然是兩口兒之間的親情和愛情,兩個高大上和形而上的話題。按照高腳雞的說法,親情和愛情沒啥區別,例如,兩口子結婚是愛情吧,到了最後,就是一家人,那就是親情了。
雜菜卻不買賬。雜菜說,兩口兒一定一定要有愛情,沒有愛情,就好比河沙味兒寡淡,沒有一點兒喜道。
兩人就爭論起來,爭得面紅耳赤。高腳雞說雜菜,你女朋友都沒有耍過,還是一個沒有見過葷腥的公雞仔,曉得啥子愛情喲!
雜菜說,高腳雞你踏謔人!你和對眼哪裡曉得啥子愛情,無非——無非就是兩條狗兒,只曉得睡覺,有什麼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