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初現,日頭翻紅,沉寂了一整夜的城市開始復甦,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響動,新雅拉著個小推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早市裡挑選新鮮的瓜果蔬菜。
出門前主家特別交代了,中午有特別重要的客人要來家裡吃飯,讓她多備些菜,就連長期臥床,一臉苦大仇深的女主人都難得的給了她好臉色:“新雅啊,你回來的時候在樓下花店買一束百合,我看家裡花瓶裡那束好像有些蔫吧了,換掉吧。”
新雅應了一聲:“哎,好。”
一邊應著,她心裡一邊腹誹,花瓶裡那束大波斯菊是她兩天前買的,養在清水裡,明明還嬌豔欲滴著,怎麼就蔫吧了呢?難不成是人心蔫吧著,所以看什麼都蔫吧?
雖然心裡打著鼓,但新雅沒有多話,讓她買就買,反正也不用她花錢,更何況,這個難纏的女主人還是頭一次笑呵呵地跟她說話呢,她可不想自討沒趣。
最重要的是,這是他在男主人面前表現自己的絕好機會,她得牢牢抓在手裡。
2
新雅來這家做保姆快一年了,她是帶著目的來的。
初中畢業後,成績平平的她沒能考上高中,年紀小又不能出門打工,便只能在父母幹弄活兒時替他們收拾好家裡的衛生,並做好飯菜,等父母從地裡回來就能吃上熱乎的。
就這麼在家待了一年多,新雅覺得整個人都要待出毛病了。
家境普通,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的出路一眼就能看到頭,無非就是到縣城找個工廠打工,攢下幾年的錢貼補給家裡,供弟弟妹妹讀書,等到年紀差不多了,再由父母尋一門親事,她最後的功效就是給孃家留下一筆彩禮,完成人生角色的轉換,到婆家去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過無波無瀾的一生。
可想到身邊那些掌心向上朝枕邊人討要生活費被奚落的例子,新雅心生恐懼。
她和父母談判,求父母不要干涉她的自由,讓她去大城市闖蕩,如果到了二十四歲還沒能闖出什麼名堂,她就認命,回老家過按部就班的人生。
父母商議後同意了她的想法,但也給她立了規矩,要求她半年後就得給家裡交錢,無論是算作父母的養老費用還是貼補給弟妹讀書的費用,每個月她要吐出來一千塊錢。
無知無畏的新雅一口答應。
背上簡單的行囊,她和一個鄰居姐姐結伴登上了南下的火車。
轟隆隆一天一夜,她們才到地方,鄰居姐姐帶她去了自己打工的鞋廠安頓,隔天,新雅就去了人事科報道,領了工服和員工手冊後,回到那個八人一間的集體宿舍,新雅暗暗發誓,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
可兩個月後,她就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沒學歷沒技術,新雅能做的只是在車間裡兩班倒,拼死累活一個月,到手的工資才兩千出頭,她算了一筆賬,如果半年後還是這樣的收入,到時候每個月要給家裡一千,她自己只剩下一千多,吃住雖然都是工廠的,可她也要添置日用品,時不時再給自己買件衣服買雙鞋子,大花銷沒有,小花銷不斷,這麼算下來,一個月能存下來的錢少得可憐。
想靠這個出頭,難於登天。
拿到第二個月的工資後,新雅辭了職,去了一家足療店,之前工廠的一個小姐妹邀她一起,說是除去底薪外,還可以拿提成。
對新雅來說,能多掙錢就是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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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後就不能再住在工廠裡了,新雅搬了出去,在足療店附近找了間民房,就一間空屋子,裡頭支一張木板床,不能做飯,上廁所還要到巷口公共衛生間去排隊,就這樣的房子,租金都不便宜。
新雅在足療店做了三個月,工資倒是月月漲,可到最後鋼鏰兒卻沒落下幾個。
雖說收入高了,可消費也多了,食宿都得自掏腰包,加上見識的多了,新雅開始懂得打扮自己,三不五時地還要買點化妝品,總之那點錢堪堪足夠撐到下個月發工資,新雅開始心慌氣短,開始頭疼,掙錢怎麼就這麼難?
掙不來錢就過不了好的生活,那她就得回老家去嫁自己看不上的男人,過自己看不上的日子,無論哪一樁,都是想想就難受的事情。
碰巧在這時,當初帶新雅走出家鄉的那個鄰居姐姐給她打來電話,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
兩個姑娘約在路邊攤碰頭,一邊吃烤串一邊抱怨這無望的生活,說到最後,鄰居姐姐說自己也辭職了,找了份保姆的工作,伺候一個獨身老頭兒,工資高,吃喝也都由主家管了,應該能攢下些錢。
新雅聽著,心思活泛。
大城市和老家不一樣,這裡的工作節奏快,年輕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把心思花在工作上,家裡有老人孩子的就免不了手忙腳亂照顧不到,於是保姆成了上上選。
從前找保姆是找歲數大些,踏實能吃苦的,現在找保姆,很多人都把目光盯到了外鄉來的年輕人身上,一來朝氣蓬勃,身體健康,不會三天兩頭的這裡疼那裡酸,二來年輕人好溝通,也容易接受新鮮事物,和主家交流起來方便些。
新雅央求鄰居姐姐也給她介紹,鄰居姐姐給了她一張家政中介的名片,新雅自己找了過去。
交了保證金,又排期等了半個多月,還真等來了一單活兒,和鄰居姐姐一樣,寡居的老人,需要她做住家保姆,新雅求之不得。
那老頭兒六十多歲,看上去身體硬朗的很,聽說是老伴兒走了之後,孩子們怕他一個人寂寞,所以找個保姆管他的衣食住行,最主要的是陪他聊天。
新雅把他當自家爺爺,巴心巴肝地照顧著,沒想到幹了大半年,突然有一天老頭兒對她毛手毛腳,嚇得正在洗菜的她立馬扔了瀝水籃往外跑。
後面的事就簡單多了,她死活不願再伺候老頭,老頭兒也理虧,沒找家政公司鬧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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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新雅有兩個多月都處於停工狀態,靠著之前的積蓄過活,偶爾打些零工。
那年春節,新雅沒回老家,父母打電話時,她正和另外兩個一同等活兒的小姑娘縮在家政公司,啃著下午買的麵包,就著外面蒼蠅館子裡叫的三四個菜,過除夕呢。
其中有個小姑娘吸著鼻涕說想家,另一個笑她沒出息:“想家你咋不回去呢,出來了不掙著錢回去的話,老家人能笑話死你。”
說想家的那個小姑娘就不吭聲了,只聽見三個人嘴巴吧唧響的聲音。
晚上,三個人打地鋪,棉被摞了好幾床,還是能感受到地底下的涼氣往上鑽,骨頭縫都是冰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新雅便起身坐到了長椅上。
幾分鐘後,之前懟人的那個姑娘也起身,坐到了新雅身邊,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哎,聽說你之前那家給錢挺痛快的,你怎麼走了呢?”
新雅苦笑一聲,說老頭不規矩,那姑娘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無奈地笑:“這種事很多的,我聽說有人來做保姆,巴不得就給她分這種單身有錢的老頭兒,能撈多少是多少,你說你遇上了怎麼還給推出去了呢。”
聽著這些話,新雅驚得瞪圓了眼睛,她從來都沒想過,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幾天之後,鄰居姐姐從從老家返城,直接先來見了新雅。
才兩三個月不見而已,對方竟像變了個人,從前土裡土氣的村姑,變成了眼前那個處處透著洋氣的城市女人,捲髮濃妝,就連手機都換成了時下的新款。
新雅瞠目結舌,問她怎麼回事,她淡淡一笑,說和她工作的那家男主人領證了,但是不辦婚禮,對方把彩禮直接打進了她的銀行卡,她現在也是個懂生活會打扮的城市人了,新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家男主人雖不如她之前伺候的那個老頭年長,卻也五十多了,要說是為了愛,打死她都不信。
看出新雅的狐疑,鄰居姐姐接著說:“我就是為了能在這裡站穩腳跟,他多大年紀我不在乎,他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這麼直白,新雅不知該怎麼接話,但是鄰居姐姐笑著說她嫩:“你就這麼一根筋地等,就算是有了下家又怎麼樣,還不是掙死工資,你能靠這個發財?過幾年你闖不出名堂,老家催著你回家嫁一個窩囊廢男人,還在那個小地方過一輩子,你願意?”
最後幾句話攻破了新雅的心理防線,於是,新雅就來到了現在這戶主家。
鄰居姐姐介紹的,和她一個小區的住戶,男人才四十多歲,開兩個餐飲店,老婆癌症中晚期,撐死了也就三四年活頭,男人無法做到兩頭兼顧,便想找個保姆,能二十四小時照顧他老婆的那種,最重要的是,倆人丁克,膝下無子,新雅這時候去,時機正正好。
新雅過去後才發現,男主人確實忙,女主人也確實是病人該有的狀態,尤其是那脾氣,動不動就冒火罵罵咧咧,新雅愣是熬了快一年,最近男主人似乎對她的態度有了些變化,有時出差培訓新菜品,回來時總會給她帶個小禮物,還面帶歉疚地跟她說辛苦了。
前一晚男主人又送了她一部新手機,然後跟她說了今天家裡來客人要好好招待的事,新雅覺得全身兒都是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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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菜的新雅身心舒暢,經過樓下花店,她按女主人的吩咐進去挑了一束百合,花店的老闆娘還打趣,問她遇到什麼喜事了,滿面春風的樣子。
到家時,家裡已經窗明几淨,女主人坐在桌旁煮茶,新雅打了個招呼就鑽進廚房裡準備去了。
中午十一點剛過,新雅就聽到防盜門響動的聲音,男主人推門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一進門,那個年輕女孩子就放下手中的禮品,走到女主人身邊坐下:“師孃,您身體怎麼樣了?”
女主人笑:“好著呢,知道你要來,我得養好好的呀。”
新雅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聽外面聊天的聲音。
半小時後開飯,女主人讓新雅坐下和他們一起吃,新雅推辭了兩次,到底還是落座了。
女主人給新雅介紹:“新雅啊,你看,這是小茹,之前在我家照顧我的保姆,現在人家可都成小老闆娘了。”
埋頭吃菜的新雅一下就愣住了——這女孩兒,是她的前輩?
女主人接著說:“說起來這中間還有個笑話,那時候我剛查出來得病,心情特別不好,他怕我一個人在家裡待著想不開,就找了個保姆照顧我,也看著我。”
“小茹沒事就給他發信息,報告我吃什麼了喝什麼了做什麼了,我有一次撞見他倆打電話,我還以為小茹有什麼別的心思呢,畢竟我這身體眼看著就不行了,越想越冒火,我就天天找茬吵架。”
“後來他弄明白了我心裡想什麼,乾脆把話跟我攤開了說,小茹這丫頭心眼兒也實,當時就哭了,說她沒有想七想八,就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我老公給她比市場價還多的工資,她就一心想把我照顧好而已。”
“我挺不好意思的,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就讓她跟著我老公學做菜去了,保姆終究不是個能傍身的手藝,這不,她也聰明,一教就會,沒兩年就學的七七八八了,然後回老家鎮上開了個小飯館兒,又相了親結婚,這回是帶著她新婚老公看我們來了。”
說完,女主人拿起酒杯給新雅敬酒:“我也要跟你說聲對不起,我脾氣不好,經常挑你毛病,昨天讓我老公給你送個手機當賠罪了,你多諒解,對了新雅,你年輕輕的,總跟我這麼個病秧子在一塊兒多難受,要不你也去學學廚藝?往後到哪兒都能吃上飯。”
新雅的心理防線已經全線崩潰了,手機是女主人讓送的,那以前那些禮物,她大概也是知情的吧,就算她再後知後覺,也該知道女主人這是在點噠她呢。
她覬覦別人的男人,哪能一點破綻都不漏呢?
新雅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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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頓飯吃的新雅如坐針氈,看著女主人和小茹親親熱熱的樣子,新雅覺得自己從前那些齷齪的心思特別上不了檯面。
下午,送走小茹兩口子,收拾好杯盤碗筷後,新雅就一個人躲進了房間裡,坐了兩個多小時,靜靜地想她從老家出來這三年多時間的每一件事,想到最後,她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她好像,已經在一條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
她來這個家裡的目的就不單純,所以她表現出來的行為一定也是有問題的,加上女主人原本就因為身體不好而心情煩悶,再看到她這模樣,如何還能靜心養病?
而且新雅似乎想明白了,男主人對她的那些好,其實也就是為了讓她在照顧妻子時多上心吧,結果她卻多了心。
傍晚時分,女主人在外面敲門:“新雅啊,出來做晚飯吧,肚子咕咕叫了。”
新雅握緊了拳頭給自己打氣,然後深呼吸,走出去:“姐,我想跟著大哥學手藝,您讓他教教我行嗎,這大城市裡待不住,到時候我也可以回老家開個館子。”
女主人點頭微笑,拉過新雅的手:“行,明天我送你去店裡,我也想開了,能活多久都是命,我愁也是一天,樂也是一天,還不如樂呢。”
猶如醍醐灌頂,新雅豁然開朗。
對啊,都是命,她有她的命,她才二十出頭,人生還有無限可能,離和父母約定的二十五都還有四年時間呢,她怎麼就這麼急呢?
哪怕到時候她真的沒能闖出什麼名堂,最後只能回老家,那又怎麼樣呢?至少她現在去學廚藝,也算是帶著手藝回鄉的。
至於感情,她也一定會有她的良配,為什麼非得要把眼睛盯在別人身上?
那天晚上,新雅抱著新手機和父母影片,中途她媽走出房間倒水喝,她爸快速小聲對她說:“丫頭啊,你放心,你打回來那些錢我們都給你存著呢,你媽怕你亂花,這才叫你每個月打回來,你媽說動什麼都不能動你的辛苦錢,你弟妹我們倆還供得起,供不起了再跟你說,你一個人在外邊好好的啊,有啥事跟家裡說,千萬別自己硬扛。”
看著父親做賊似的表情,新雅長長舒了一口氣。
幸好,她在彎路上又拐了回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