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四鄰之二
——南鄰厚義
包 宇
再說南鄰厚義家,三子,老大德功,老二德榜,老三德光。厚義與我父親年齡相仿,同宗,晚父親三輩。一家人在大井北住,兩間草屋僅留下老父傳忠。傳忠死後,房屋空置,我們幾個孩子晚上在裡面玩裝鬼嚇人的遊戲。
大哥傳軍剛長成人,便透過大、小隊幹部找厚義商量,能否將門前的這塊楔入我家門口的宅基地換給我家。厚義當然不心肯,宅基乃祖業所繫,豈可寸土讓人?好在共產黨在二十多年前已將他家祖傳田產沒收,僅存兩塊宅基。儘管這個破落地主不敢以祖業壓人,但是看著這個長他一輩,毛手毛腳的小夥子也來找他理論宅基問題,不屑地撇撇嘴說:“小夥子,也不看看天到什麼時候了!”
這句話反映到了大隊治保主任王大拿那裡,成為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四類分子心裡居然還裝這變天賬,這還了得,“包厚義,娘個X,天到啥時候了,想變天嗎?”說著,順手抄起一把木掀摟頭蓋臉打去,啪地一聲當時就發了老悶。
有強大的政府作後盾,厚義家不敢再說什麼,犬牙差互的宅基地用了割補法拉成了一條直線,至於誰家吃虧,誰家佔了便宜不可得而知。
厚義家的屋搬了,我家老屋門口變得敞亮了,好景不長,與其搭山的二叔家乘機圈了一個足有一間屋子的大茅房。螳螂補蟬,黃雀在後。氣得大哥直跳,因是親叔,卻無法發作。
厚義家在門前的這塊地成了一個園,自北而南有三棵大杏樹,北邊一棵結的杏子大而扁,狀如鴨嘴。南邊兩棵結杏子小而圓,狀如羊屎。春來杏花滿樹,春去青杏隱隱,待到楝棗花藍,小麥泛黃,杏兒發亮,泛著誘人的光,饞嘴的孩子少不得鞋扔腳踹,弄下幾顆杏子,一口咬去,酸得呲牙咧嘴——這杏子自裡向外熟,非到熟透落地,不會變軟發甜;發亮的杏子也是中看不中吃。
鴨嘴杏樹的枝頭上爬了棵粗大的葡萄藤,藤粗如臂,緣樹而上,蔓延如虯,繞枝而伸。大半個樹皆普通藤蔓的天下。其時東隊路南大拆遷已完成,章家搬遷已畢。我家圍牆前面堆滿了為二哥蓋屋用的磚頭。站在大杏樹的葡萄藤上,邊搖邊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東邊是一望無際苘地,一輪明月東昇,便是“小兒疾走捉迷藏,鑽入苘棵無處尋”了。
後來,這個園中樹木被砍光了,說是厚義家大兒子要蓋房子。厚義還有個大兒?我咋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你還沒出生時他就去蹲老監了。厚義的大兒子就是德功,也就是《瓜棚夏夜》中讓人神往的俠盜。當年出手讓威名遠播的王大拿出醜的那位。
以前住在大井後時德功有三間東屋,還有一個媳婦,吃大鍋飯時,日子拮据。德功是勞力,節省點窩頭留給老婆,女人也捨不得多吃,每頓省一點,時間久了攢下了幾塊幹窩頭,藏著掖著以備不時之需。婆婆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幾個孩子嗷嗷待哺,於是就打起這幾塊窩頭的主意。
一天,女人呼天搶地,幾塊窩頭不見了。婆媳吵鬧起來,驚動四鄰過來勸解。刀尖上的年份,父子為爭一口飯食尚且反目成仇,何況婆媳為這幾塊救命的窩頭?於是越鬧越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死死咬住,一個對天發誓……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富有專業經驗的德功出現了,母親的那點小把戲在他的面前當然不堪一擊,幾塊幹窩頭在孃的麥囤中的棉套裡翻出來,展現在眾人的眼前。
娘突然像個洩氣的皮球,一下子臊得無處藏形。之後,不管白天還是夜晚就能聽到一句句嚶嚶咒語“小海啦,出門火車壓斷腿,出門讓你碰炮子,讓你蹲監獄,罰勞改……”小海是德功的乳名,娘被他傷到骨子裡,不然怎會如此無情地詛咒。
海他娘未能逃過大鍋飯散夥後的大饑荒,村裡的年長一點,體弱一點的都沒逃過,那一年也沒有出生一個孩子。小海正如她娘所詛咒,在一次行竊時被捉,打個半死,罰了勞改。
我看到是刑滿釋放的德功。在其服刑期間,老二德榜已在他的房子裡娶妻生子,老三德光已上學。光棍一人無處安身,故在我家南邊蓋三間土牆瓦房,成為南鄰。夏天,赤身裸體,塊塊疤痕畢現,母親總會指指點點,說著這個反面教材。不久,此人故態復萌,愈演愈烈,終於有整治前治保主任王大拿的義舉。據說後來積盜成習,又被捉去,再次坐牢,不知所終。房子空置,後為長成人的三弟德光安家。
德光長我幾歲,上了幾年學,偷雞摸狗的事,無師自通。輟學在家,混跡社會,沐浴改革開放的春風,盲流省城,憑一技之長,騰達一時,拐騙一女,在德功空置的房子裡成家。數年後又回城裡打拼,犯案入獄,房子由其父厚義暫住。厚義死,房屋空置,倒塌,僅餘圮牆數段。今為德榜後人在其址建鐵皮屋數間。
至於德榜,雖然平時手腳不乾淨,然終無大錯,二子皆成家,平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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