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今日是萬人空巷，城中老百姓都在城門處等候出征九年的大將軍歸來。
將至午時，萬眾期待的大將軍尹墨玖終於率軍踏光而來。
“恭迎戰神得勝凱旋！”街道兩旁的熙攘人潮霎時爆發出震耳歡呼，一聲大過一聲，浪潮般一陣一陣席捲過京城上空。
但這位大將軍並未停留，也無回應民眾熱情的舉動，直趨皇城而去。他一張臉被面具蓋了個嚴實，不辨悲喜。
（二）
三日後，張貼處貼出皇榜，稱大將軍尹墨玖，征戰六年，所失城池盡數收回。戍守邊關三年，敵軍莫敢再犯。天子感念其居功至偉，封為靖平侯，於皇城內賜府邸。皇榜下，有人歡喜，有人唏噓。
（三）
京城第一大茶館內，臺上是一襲白衣的說書先生蘇明棠，正慷慨激昂地說著戰神尹將軍的英勇事蹟。
二樓雅座，已將兵權歸還皇上的侯爺尹墨玖品著香茗聽那說書的講，他是如何利用地利之勢以少勝多；他是如何於萬人之中取下敵將首級，大挫敵軍銳氣；又是如何一路摧枯拉朽奪回城池。其實這些事蹟早已在民間流傳了千百遍，但臺下仍是座無虛席，個個聽得十分認真。只因從無一人如蘇明棠說的這般精彩絕倫，讓人身臨其境。
尹墨玖卻是一聲嗤笑，說書的說得瀟灑輕巧，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樁樁件件傳奇之下灑著多少男兒熱血，他這一將功成之後枯了多少將士白骨。
（四）
只聽一聲“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伴著醒木啪地一聲落下。掌聲雷動，臺下聽客紛紛打賞。蘇明棠笑眯眯將打賞盡數收下，辭別後轉身回了後臺。
尹墨玖跟至後臺攔下少年模樣的說書人：“先生小小年紀為何以行騙謀生？”蘇明棠對上尹墨玖雙眸，愣了一愣：“小生本本分分說書，說的亦都是大將軍的真實事蹟，公子為何誣賴小生行騙？”“先生身為說書人難道不知，戰場勝敗並非一人功過，為何只提那大將軍卻掩去眾多將士的功勞？”
蘇明棠聽了這話似是大受震撼，本就偏圓的眼睛瞪大後溜圓好似兩顆水嫩的龍眼。偏偏他生得矮小，比身高八尺的尹墨玖足足矮了一頭，只能奮力仰起脖頸，白嫩的圓臉因氣憤微微鼓起：“將軍可真是說笑，將軍竟不知自古以來世人皆只愛英雄不知小卒麼？我倒是想說，那也得有人聽啊。”
（五）
被叫破身份，尹墨玖雙眸沉了沉，扣住蘇明棠手腕：“出征及回城時我皆佩戴面具，你是如何識得我身份？”蘇明棠沒有掙扎，反而直視尹墨玖雙眼，毫無懼色：“眼睛，將軍的眼睛是我見過最美的，無人能比。”尹墨玖聞言愣住了。蘇明棠眼中清澈又帶著一股子堅定，似乎在說他若是不信他就會把心掏出來給他看。
尹墨玖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鬆開他的手別過頭去：“不要再叫我將軍了，我已退去軍職，現在只是一個閒散侯爺罷了。”蘇明棠抿了抿唇：“將軍在我心裡永遠是那個戰神將軍。”尹墨玖蹙眉，一雙鳳眼嚴厲起來顯得有些兇狠：“先生需警惕禍從口出，莫再胡言亂語。以後說書也不要再說我的事了，否則怕是會惹禍上身。”蘇明棠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反駁，他已想明白了其中關竅，他無法反駁。
（六）
蘇明棠抬頭看著尹墨玖：“侯爺也請小心。還有，我叫蘇明棠，侯爺不要再喚我先生了。”他頓了頓，微微低下頭小聲嘟囔：“被自己敬慕的人喚先生還挺奇怪的。”“什麼？”蘇明棠感覺自己的臉熱了起來：“沒什麼沒什麼，侯爺不必介懷。”
尹墨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刺出一些碎髮，顯得有些毛茸茸的腦袋，恍惚想起回城那日，夾道歡呼的人群中，有一抹雪白的身影蹦蹦跳跳的，像一隻小兔子。想來那就是眼前這個小矮子了。想到此，尹墨玖的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他壓下伸手揉揉眼前腦袋的衝動，語帶笑意：“明棠先生說書技藝十分精彩，改日我再來聽你說書。”
蘇明棠欣喜抬頭，眼前卻已沒了人影。
（七）
此後幾日，蘇明棠照舊每日去茶館說書，只是說的不再是尹墨玖的事蹟，倒是引起一些聽客不滿，但他高超的技藝依然引來觀者如堵。而尹墨玖並未再來。
半月後，坊間相傳靖平侯與別國藩王有書信來往，意圖通敵賣國，皇上下旨抄了靖平侯府，誅滅其九族，翌日問斬。
行刑當日，又是萬人空巷。只是城中響起的不再是歡呼，是跟在囚車後不斷的咒罵。蘇明棠跟在人群后面，踽踽獨行，不敢上前。咒罵聲一直到行刑結束才停下，仍有人發出唾棄聲。
蘇明棠想不明白。那個戰神沒有死在敵人刀下，怎麼就死在了他一心效忠的君主刀下呢？怎麼就死在了他拼死保護的國民的咒罵聲中呢？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他也絕不相信他會通敵賣國。
（八）
茶館已經三日無人說書了。第四日，一身白衣的蘇明棠上了臺。只見他啪地一聲拍下驚堂木，念起定場詩：“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播種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定場詩念罷，他說起不久前曾有一位大將軍，戰必勝，攻必克，被他的國民封為戰神。他帶領一支鐵甲軍，征戰數年，才艱辛收回失去的城池。又堅守數年，才讓敵軍不敢再犯。
但臺下的聽客不買賬，紛紛罵他為何還說起那個叛國賊。更有甚者拿茶水潑他，拿杯盤扔他。蘇明棠不為所動，坐得筆直，口中不停。
不多時，便有官兵聞訊而來，將蘇明棠押走。他沒有抵抗。
翌日，蘇明棠於菜場口處斬。行刑前，他仰天大喊：“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將軍冤啊！”
話音戛然而止。白衣撒上點點鮮紅，好似那海棠開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