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至1999年,我參與了陝西電視臺“秦之聲”欄目的策劃、編導和撰稿工作,因此和陳尚華老師相識。此後我們一起參與策劃、編導和編輯了幾十臺電視戲曲節目,包括98、99兩屆陝西電視臺春節戲曲晚會。可以說,在那段時間裡,我和陳尚華老師幾乎天天在“秦之聲”編導組見面,大家一起討論策劃,挑選演員,審看節目,陳尚華老師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陝西戲曲界,說起陳尚華,幾乎沒人不知道。他前半生演戲,後半生導戲,無論演戲還是導戲,都是一把好手,以至於陝西戲曲界人士都恭敬地稱他“陳導”。
1930年,陳尚華出生於西安東郊的一個貧寒家庭,因無力求學,從小就進入當時的舊戲班子“集義社”學戲,是“集義社”的第一期學生。後“集義社”改名“尚友社”,他便有了自己的藝名“尚華”。
儘管陳尚華的文化程度比較低,但由於他天資聰穎,勤學苦練,很快就掌握了戲曲的“四功五法”,成為眾多學員中的佼佼者。加之長得眉清目秀, 班主給他安排的行當是青衣正旦。十幾歲時的陳尚華就將《玉堂春》裡的蘇三、《鍘美案》裡的秦香蓮、《白蛇傳》裡的白素貞演得活靈活現。幾年的潛心苦練,陳尚華就可以跟著大班演員演出了。尤其是《赤桑鎮》中嫂娘一角,是他的眾多劇目中最為突出的一折。上世紀50年代, 陳尚華和著名花臉演員張健民演的秦腔《赤桑鎮》《抱琵琶》在廣播電臺播放後, “醉”倒了一大批戲迷,尤其是對陳尚華的“敏腔”,觀眾讚賞不已。
李正敏被譽為秦腔四大名旦之一,其歌唱極其動人,餘音嫋嫋,迴腸蕩氣,歌喉婉轉,耐人尋味。陝西戲曲界和戲迷無人不知李正敏,無人不曉“敏腔”,一句“老孃不必淚紛紛”這一板戲的唱腔藝術,可以說是一代絕唱。李正敏的唱腔藝術,情中帶悲,悲中有柔,含蓄樸實,情真意切,行腔抑揚頓挫,擊節有聲,剛柔兼備,有強烈的藝術魅力,不知打動過多少觀眾的心。關於陳尚華的“敏腔”,還流傳著一個民間故事,說西安南郊一對爺孫倆在飼養室裡喂牲口, 聽見院裡的高音喇叭中正播放著秦腔《赤桑鎮》, 爺爺放下手中的農具, 躺在躺椅上, 兩眼眯成一條縫, 手裡還不停地點著板眼, 聽著聽著, 忍不住地說:“李正敏唱得真美!”孫子連忙走到爺爺跟前說:“爺,不是李正敏, 是陳尚華唱的。”爺爺沉下臉說,“爺聽了大半輩子戲, 分不出誰是李正敏, 誰是陳尚華? ”孫子也繃著臉,認真地說,“爺,咱倆打個賭, 要是李正敏, 我叫我爸給你買菸;要是陳尚華, 你叫我媽給我吃個荷包蛋。”
陳尚華的唱腔字正腔圓,是正宗的“敏派”傳人。好多觀眾對他的唱腔酷似李正敏而大惑不解,但瞭解內情的人便知,其一,是因為他先天的嗓音條件與李正敏先生在發聲、行腔、韻味以及吐字等方面非常接近;其二,這裡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即陳尚華的老伴蘆素芳的親舅舅正是李正敏先生。試想,李正敏先生在世的時候,能不為外甥女婿傳授真經嗎?陳尚華得李正敏真傳,其所演的《走雪》《赤桑鎮》《抱琵琶》等曾被百代公司、音像社出版唱片和盒式帶。陳尚華不僅是正宗的“敏派”傳人,而且正是由他把“敏腔”傳遍了三秦大地。
在六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除了演戲,陳尚華更多的時間是擔任戲曲導演和領導工作,他曾任西安市秦腔一團業務團長、西安市藝校藝術指導。他導演的劇目有《楊門女將》《庵堂認母》《會陣招親》《轅門斬子》《金麒麟》《銅臺破遼》;參與導演的劇目有《西安事變》《龍鳳呈祥》《周仁回府》《潘金蓮》等等,其中有的已載入史冊,有的至今還在秦腔舞臺上熠熠生輝、久演不衰。
在秦腔這個古老的藝術園地裡, 陳尚華老師是個敢吃螃蟹的人。是他和其他導演首次將周總理的形象搬上秦腔舞臺,讓“總理”在秦腔《西安事變》中唱秦腔。
陳尚華導戲與眾不同, 他的原則是“先有人而後有戲”。他總是按照、依據演員自身的體質、素質、嗓音等導戲。著名秦腔演員王玉琴一生唱紅了很多戲, 如久演不衰的《三孃教子》《楊門女將》等都是陳尚華老師導演的。陳尚華以京劇《楊門女將》為藍本,結合秦腔獨有的表演特點和王玉琴的唱腔特點,精心打造了秦腔版的《楊門女將》。為了給劇中的佘太君設計唱腔,陳尚華吃飯、走路,時時都在苦思冥想,力圖突破秦腔老旦傳統的表演和唱法,別出心裁地設計出了既符合佘太君人物特點又完全遵循傳統的唱腔——“為孫兒慶生辰心中歡暢”“一句話惱得我火燃雙鬢”等唱段廣為傳唱。當年,三十出頭的王玉琴在陳尚華的指導下,用心揣摩劇情,潛心研究人物,仔細觀察生活,後臺拄著柺杖學步。她塑造的佘太君,既是老旦的正旦演法,又是正旦的武旦臺步,可以說是融合了老旦、正旦、武旦於一體的表演手法。王玉琴的《楊門女將》幾十年常演不衰,成為她的代表劇目。此後的幾十年裡,她一邊演出,一邊完善,終於使《楊門女將》成為秦腔戲中的獨有品牌。
王玉琴講過這麼一件事:一次劇團去日本訪問,由於名額限制和其他原因,陳尚華卻沒有去成日本。對此,陳導只是淡淡一笑。難怪戲迷們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尚友社的風格就是陳尚華的人格。
1980年,陳尚華與劇作家傅祖浩合作,導演新編秦腔古代戲《金麒麟》。陳尚華對劇本做了很多“去粗取精,去蕪存菁”的工作。該劇中“鬧府”“殺場”等幾個重場戲,一經他指點,劇作家大有茅塞頓開之感,使得這齣戲從內容到形式都有了新的昇華。秦腔《金麒麟》這齣戲,之所以能不脛而走、到處排演、久演不衰,作為導演的陳尚華功不可沒。
要說陳尚華名聲大噪,成為戲曲界公認的著名導演,除了在尚友社(即後來的西安市秦腔一團)排導眾多劇目之外,在陝西電視臺“秦之聲”這塊園地上耕耘和收穫,是他自己藝術史上非常重要和閃光的一頁。在1990年陝西電視臺的春節戲曲晚會上, 陳尚華對“敏腔”進行了大膽創新, 並開辦了青衣專場。他的創新精神得到了新老戲迷的肯定,人們的評價是:獨樹一幟, 耳目一新。
陳尚華在“秦之聲”參與編導的劇目有《奪錦樓》《狀元媒》《翰墨緣》《紅鬃烈馬》《遊龜山》《周仁回府》《龍鳳呈祥》《忠保國》等,以及連續十二屆的春節戲曲晚會,這些眾多劇目,被廣大觀眾和戲迷朋友視為戲曲的上品,載入了陝西電視戲曲藝術的史冊。
陳尚華,演員出身,能涉足導演工作,而且成績不菲,僅僅憑熱情和愛好,顯然不夠。“實踐出真知”這句名言,道出了陳尚華老師從事導演工作的奧秘。他滿肚子的戲,有豐富的舞臺實踐經驗,加上他刻苦學習理論知識,逐漸掌握了戲曲導演自身規律,特別是留心學習音樂知識,諳熟音樂旋律和打擊樂節奏。這些都為他做好導演工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陳尚華對秦腔很有研究,早在1945年,他就開始演《忠保國》;1999年,我目睹了他為陝西電視臺春節戲曲晚會導演《忠保國》的全過程。
《忠保國》又名《徐楊叮本》《黑叮本》《二進宮》《趙飛搬兵》《升官圖》,是秦腔優秀傳統劇目,生、旦、淨、醜行當齊全,唱做工並重,是“硬頁子戲”,而且主題是忠義保國、意義深長,故群眾稔熟且喜歡。
為了使秦腔能夠適應時代的發展和觀眾審美情趣的變化,陳尚華在導演《忠保國》時,無論劇本,還是表演、導演和舞美上,都在繼承傳統精華的基礎上,既保持傳統,又有所更新,既保留秦腔風格,又讓觀眾能夠聽清。尤其對傳統劇本進行了修改,刪去了重複、冗長部分,把劇情濃縮,使主題更集中、精煉且有聲有色。他說:“一定要老戲新排,推陳出新,在不傷筋骨的情況下,錦上添花。絕不會‘狗咬仗’,既保持秦腔風格,還能讓觀眾聽清。”
在“秦之聲”和陳尚華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已年屆七旬。我感覺,他從內心始終把“秦之聲”視為發揮餘熱的最好場所,裡面包含著他對秦腔事業的無比熱愛和執著。
陳尚華是戲曲演員出身,藝海滄桑60年。他平時走路的架勢,那臉上的神態,那眼神,那說話的語氣,無不保留著戲曲演員特有的氣質和風采。
陳尚華家原住在開通巷,距離“秦之聲”的辦公地較近。後來,他搬到小東門外永樂路,離上班的地方有十多里,但他多年如一日,騎上一輛舊腳踏車上班。我曾關切地問他,這麼遠的路,這麼大的年齡,每天騎車上班累不累?他笑著對我說:“沒關係,每天來回路上,我唱一大板秦腔,不知不覺就到了。”
陳尚華平時很幽默,也愛開玩笑。他說:“我照一個身份證照,‘脫帽大頭照’,我頭小,照出來像個特務。”
陳尚華在編導組導戲,臺上演員演戲,他坐在臺下,跟著音樂節拍手舞足蹈,根本坐不住,他不時站起來指導演員。如果演員唱錯了,他便十分嚴厲地喊,“停下!”嘴裡說道:“唱錯重來,一二。”
陳尚華愛演員,他把年輕的男演員叫“兒子”。而許多年輕演員見了他,也總是稱呼他“老爸”。
陳尚華深感自己文化程度不高,為了適應時代和形勢發展的需要,他把業餘時間都用在讀書學習上。他喜歡剪報,隨身總是帶著自備剪報本。
策劃錄製完1999年陝西電視臺春節戲曲晚會後,我離開“秦之聲”,三下海南。回來後聽說陳尚華老師已經去世,頓覺心情沉重、壓抑。後來聽“秦之聲”其他編導說,陳老師2000年4月發病,短短四個月就離開了人世。生病期間,他和家人一直瞞著大家,說是去杭州療養了。其實他一直住在南郊結核病院。彌留之際,轉到西京醫院,這時家人才告訴了實情。之所以這樣,就是不願意讓大家接觸傳染病,更不願意干擾大家的工作。僅這點,足以說明陳尚華和其家人的善良、始終為他人著想。
我至今還儲存著陳尚華老師遊新馬泰回來送我的小像。
多年前,同為“秦之聲”編導組的劇作家傅祖浩,曾為陳尚華吟詠過兩首讚美詩,今天我借用來,以表達對陳尚華老師的深切懷念:
一
藝苑苦耕數十載,滿目桃李向君開。
聲情化作三月雨,灑遍人間喚春來。
二
吟出壯歌楊家將,絕唱一曲留庵堂。
轅門古調奏新聲,遙寄會陣到扶桑。
□王東明 2021年10月24日《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