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無錫是隸屬於蘇常的縣，到了近代，卻由於經濟的強勁發展而超過了東、西兩“州”，得以與蘇州、常州齊肩，被並列為“蘇錫常”。這樣一個發展過程，除了地理背景因素以外，離不開其歷史的偶然機緣。

說起無錫的發展，有專家認為得益於明代資本主義的萌芽，但這並非無錫近代崛起的真正原因，因為產生資本主義萌芽的地方有很多。歷史的轉折點起始於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戰事的發生。論其機緣卻不得不說到具體的人物與事情。

由上海開埠產生的早期在滬創業者及其影響

在鴉片戰爭前，上海就已初露繁華的端倪。無錫西郊榮巷的榮勝溢（1811～1863）16歲就赴上海“學生意”當學徒。上海開埠後，設瑞裕鐵號，為無錫人在上海開設鐵業最早者之一，上海的“無錫鐵行幫”源於此。他也是無錫最早到上海灘淘金的人。後來他攜母歸家。太平軍攻克無錫後，他又舉家返回上海，並與族人榮劍舟合資開設榮廣大花號，經營花紗業，後該號成為我國當時經營出口棉花的四大花號之一。榮廣大花號後由榮劍舟兒榮維恆繼承，曾在日本等地設分莊，成為富豪。鴉片戰爭後，上海成為對外開放的通商口岸。無錫大批人到上海習商，榮勝溢一生舉薦數百人到上海就業，形成了榮巷地區外出經商的風氣。榮氏家族後來出了許多工商實業家，無不與此有關。最著名的莫過於榮宗敬、榮德生兄弟，而其父親榮熙泰就是在咸豐10年（1860）隨祖父榮錫濤赴滬當學徒的。榮錫濤也應是榮巷早期赴滬習商者之一。榮宗敬、榮德生的發家不能不提到另一人——榮俊業（1839～1907），在太平天國戰事發生後，榮俊業奉母避居上海，結識洋務派張佩綸等，曾任張氏師爺，後到廣東督撫衙門任職，曾幫助過朱仲甫任厘金局三水口總辦之職，朱遂任榮俊業之侄榮熙泰為其總賬，榮熙泰由此發家。

南鄉赴上海習商者更多。上世紀40年代，揚名鄉落霞橋的丁勝明在上海經營鐵業。胡德培在上世紀40年代經營胡悅來等多家煤鐵油麻號就已得法，1850年在上海南市三泰碼頭開設源來冶坊。後為無錫蠡園園主的王禹卿14歲到上海當學徒，就是在胡德培兄弟的胡亦來煤鐵油麻店。自上世紀50年代起，無錫在上海從事鐵業的人越來越多。丁明奎（1816～1898），東絳錫鐵巷人。他在上海開埠後赴滬謀生，咸豐初開設利昌鐵號，獲利甚豐，增設分號數處，遂成為上海煤鐵鉅商。東絳早有楊鐵巷、薛鐵巷的地名，以此地開鐵鋪而命名。這裡從事鐵業具有傳統。薛鐵巷改名錫鐵巷，也為無錫人在上海的鐵業幫大抵出自於南鄉而名。在上海外資船廠中有許多無錫人，《上海民族機器工業》載——

“如祥生船廠領班張振元，素業打鐵，遷到上海後，在祥生船廠初創時期，就被招僱去。其後，外資船廠生意日益興盛，打鐵工人不斷增加，即由張振元回鄉招僱無錫周新鎮的大批貧苦農民及打鐵手工業者，進入上海外資船廠工作，先後輾轉介紹共有六、七百人，僅祥生一家就有200多人，於是無錫幫打鐵工人在外資船廠中佔有重要地位。”

至宣統元年，無錫幫打鐵業人數陡增至一萬五六千人，大半皆從事機器及輪船、沙船一應鋼鐵器具製造。

再如周舜卿（1852～1923），是略遲於榮、丁等人赴滬的創業者，13歲（一說16歲）跟族叔到上海，在丁明奎的店裡當學徒。後自設鐵行，並在全國各地設分行。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上海民族機器工業的形成與發展，很重要的因素是由於“無錫鐵行幫”的產生與發展，而周舜卿是鐵行幫的重要代表之一。周舜卿後在無錫開辦第一家繅絲廠——裕昌絲廠，又在無錫創辦上海信成商業儲蓄銀行。

周舜卿

在上海經營鐵業的還有沈金士、沈縵雲等。沈縵雲在辛亥革命時對革命活動予以大力支援。龔少容與葉澄衷合夥開設可熾鐵號，為上海五大五金鋼鐵商號之一。無錫南門人祝大椿由其母親籌銀1000兩在上海創辦源昌鐵號。其他還有陸培之、丁福麟、張卓仁、張卓軒等。

在上海經營的工商業者，後來都把資金用於家鄉實業或社會事業，帶動了無錫的發展。周舜卿除開辦絲廠外，還投資興建周新鎮的街鎮。匡村的匡仲謀在上海經營紗布業後，1905年在家鄉楊墅園開辦了無錫第一家機器織布廠——亨吉利織造廠。浦文汀先受聘於榮氏無錫茂新麵粉廠，後開辦無錫恆德油廠，成為關內最大的油廠。榮瑞馨在上海洋行當買辦，後投資無錫創辦振新紗廠。

匡村中學舊址（概為亨吉利織布廠舊址）

太平天國戰事導致薛、楊兩家與洋務派關係的深化

道光二十七年（1847），無錫有兩個人考中進士，一是薛湘，一是楊延俊。兩人恰與李鴻章同榜，機緣就此產生。薛湘與曾國藩是故交，做過知縣，在湖南潯州知府任上去世。楊延俊則任過山東肥城知縣，科考中照顧過生病的李鴻章。

1860年，蘇南各地相繼被太平軍佔領。此時曾國藩在安徽安慶，一幫蘇南紳士投奔而去。曾在無錫辦團練的華翼倫（華蘅芳之父）、楊宗濂。他們本是前往請求曾派援軍的，後留在曾幕。次年，楊自籌“濂”字營，加入李鴻章的淮軍，與李共守上海。待太平天國兵敗，曾國藩又剿捻軍，在率隊赴寶應途中，接見薛氏兄弟，對薛福成大為讚賞，此後薛便成為“曾門四弟子”之一。曾去世後，李鴻章成為洋務派首領，薛氏等曾門幕僚投李。因其父輩與李鴻章向有交誼，自然得到關照。薛福成更是得到李鴻章的器重，後成為出使英、法、意、比四國大使，開闊了眼界，其思想比先前更有了發展。尤其是工商強國的思想成為清末興起的實業救國思想的發端之一。薛福成長子薛南溟受其父思想影響，乘父喪丁憂之機棄官從商，薛氏後成為絲業生產魁首。楊宗瀚於1890年被李鴻章派為上海機器織布局會辦，去職後於1895年在無錫開辦業勤紗廠，成為無錫民族工業的闢路者。由此可見，鴉片戰爭迫使上海對外開放，上海的繁榮，又使無錫人有了在上海創辦實業、施展才乾的機會。而太平天國戰事導致清朝開始重用曾、李等漢官，並進而有了薛、楊的發跡。

薛福成

資本合作催生六大財團，對無錫民族工業影響深遠

無錫以中國民族工業發祥地名世，關聯其產生、發展血脈所在的民族資本經歷了大跨度的流動、合作，由此衍生了以六大資本集團為代表的實業鉅子，並進而為無錫民族工業的發展奠定基礎。薛南溟作為紳商代表，其與周舜卿在上海辦廠合資，標誌著無錫紳商實業家與早期在上海創業的實業家的結合。

1901年，在上海經營錢莊生意的榮氏，回鄉開辦茂新麵粉廠，由此起步生意越做越大，成為國內“麵粉大王”“棉紗大王”。薛南溟則將永泰絲廠移到無錫，其三子薛壽萱後成為著名“絲繭大王”。楊家也繼續由業勤紗廠延伸擴充套件，辦了一系列工廠。周舜卿除了在上海與人合作外，建周新鎮，並投資裕昌絲廠。唐蔡氏中的蔡緘三早年曾受周舜卿之邀赴日考察金融業，回來後協助周創立信成商業儲藏銀行無錫分行。蔡本人先是與孫鶴卿、薛南溟合夥創辦耀明電燈公司，後與唐保謙等人集資合夥創辦慶豐紗廠、九豐麵粉廠。唐驤庭則與安徽籍人程敬堂合夥創辦麗新布廠、染織廠和協新毛紡染織廠。可以說，周、楊、薛、榮四家的實業都離不開在上海打下的基礎，無錫六大資本集團更是靠聯手、合作之路才獲成功。

其他人與洋務派首領的關係及其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清末除了實業救國思想以外，科學救國、教育救國的思想也深入人心。一批先驅用科學、教育來帶動無錫的發展。這其中最早、最為突出的要數徐壽、徐建寅父子與華衡芳。咸豐11年（1861）徐壽父子與華衡芳投奔在安慶的曾國藩，從事軍工科研，建造了我國第一艘自制的“黃鵠”號機動船舶。後在李鴻章建立的上海江南機器製造局任職，譯介了大量的外國科技書籍，並籌建格致書院。徐壽是我國近代第一位化學家。華蘅芳是隨父親華翼倫到安慶，後與徐壽到上海，成為著名的數學家，晚年在無錫竢實學堂任數學教習。

1866年，徐壽造出中國海軍的第一艘蒸汽動力船-黃鵠號，圖上是黃鵠號的復原模型

左起，徐建寅（徐壽之子）、華蘅芳、徐壽於江南製造局翻譯處

楊模，曾經入李鴻章幕府，任天津武備學堂教習，又入張之洞幕，助辦自強學堂。後又是因李鴻章的關係，在山西武備學堂任監督、總教習。無錫第一所現代學校竢實學堂就是楊模創辦的，對於培養無錫近現代人才，改革教育具有深遠的影響。

維新運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帶來的影響

清末，在緣於鎮壓太平天國而興起的洋務運動中，由辦軍工企業轉而辦官商實業，進而引發興辦民族工業大潮，促進了中國政治改革，導致維新派產生。

1895年，無錫有9位舉人參與“公車上書”活動。1898年，有楊蔭杭、裘廷梁、吳稚暉等新式人物參加百日維新。維新失敗，但革新的潮流不能阻。它對無錫的直接影響，一是興起了新學求學熱。促使許多學子到上海南洋公學求學，或遠涉重洋留學。公車上書的9位舉人中，就有5人赴滬、日求學。二是興起了辦新學熱潮。楊模辦竢實學堂，俞復、吳稚暉等辦三等學堂，侯鴻鑑創辦競志女學。

無錫市東林中學誕生於1905年，其前身為競志女學堂

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朝，雖然革命並不徹底，但政府採取了鼓勵發展民族工商業的措施，特別是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帝國主義無暇東顧，給無錫民族工商業的迅速發展帶來絕好的機會。到1919年，無錫已有工廠78家。

五四愛國運動給無錫經濟帶來的直接影響是，由於人民群眾反帝熱情高漲，倡用國貨，抵制外貨，刺激、促進了民族工業的發展。其更深層次的意義在於帶來了一場深刻的思想解放革命，科學與民主精神盪滌著人們的舊思想，求學、留學、辦學熱潮繼續高漲，教育事業和文化事業蓬勃發展。大批高層次人才湧現，有胡明覆、胡剛復、胡敦復一門三博士，有顧毓琇一門五博士，還有錢穆、錢偉長叔侄，錢基博、錢鍾書父子等，這些人都是因受良好的教育而聞名於世。

胡明覆

錢穆

顧毓琇

錢鍾書

從維新運動到五四運動以後，無錫有大批接受過新式教育和新思想的知識分子走上了政治、經濟、文化的舞臺。特別是一批實業家的後代成為後起之秀，他們面對複雜形勢和國際挑戰，礪志圖新，創造了新的業績與輝煌。至上世紀20年代末，無錫工業產值達到9882萬元（不含建築業、手工業），已接近無錫解放初的水平。至抗戰爆發前夕，無錫已擁有工廠315家，工業產值僅次於上海、廣州，居全國第三，資本額居全國第五，產業工人居全國第二。米市居全國四大米市之首，成為名符其實的工商業城市。

縱觀無錫近代興起，離不開兩種人，一種是讀書之後而走上實業之路者，早期經歷科舉之路的薛、楊，以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經過新式教育的薛、唐、榮後人等，都是如此；一種是透過習商而步入實業道路的人，從榮勝溢到周舜卿，再到蔡氏、唐氏、程氏等，概莫能外。前一種人的機遇得益於文化底蘊的深厚，後一種人則受到無錫重商習商傳統精神的激勵。歷史的人文機緣總是一環套著一環。無錫在近代的興起，歸根到底離不開歷史文化精神的牽引與支撐。在無錫邁向現代化程序中，如何傳承弘揚這種歷史文化精神，值得深入研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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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鬱有滿，1951年生。江蘇無錫人。1981年開始從事地方誌工作。1997年援藏。曾任《無錫市志》副主編，無錫市史志辦副調研員。現任無錫市方誌年鑑學會會長。著有地方史志、散文詩歌集10餘種。

稽核、釋出：張一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