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文字】
作者: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 王穎衝
今年,我在北外開設了“中文文學作品英譯”課程。第一週,同學們當堂閉卷翻譯了《圍城》開篇一小段“紅海早過了”。第二週我展示了兩份譯文供評析,同學們積極進行“自我批評”,指出“例文”在用詞方面大大勝過自己。比如它們將“半透明”譯成“translucent”,將“酡紅”譯為“flushedred”,將“海風”譯為“seabreeze”,而不少同學只能大致譯成“semi-transparent”“red”和“seawind”。也有人提出兩則譯文句式頗有特色,不符合語法常規,形成了陌生化的文學效果。
熱烈討論後我問大家:這兩位優秀的譯者是誰呢?答案揭曉:一個是百度翻譯,一個是DeepL翻譯。同學們面面相覷,這才回過神來,開始給“機翻”挑毛病:從最基本的語法問題,到銜接與連貫,再到文體風格等。這一戲劇性的反轉引人深思。一方面,機器翻譯發展迅猛,即便處理最具創造力的文學文字也能讓讀者基本讀懂、可接受,翻譯質量甚至超過了一部分學生。另一方面,普通的翻譯學習者在評價譯文質量時還缺乏辨識力。那麼,人類譯者會被取代嗎?
如今,各大翻譯引擎都可以提供免費即時翻譯,不僅速度驚人,質量也基本能滿足日常交際,尤其適合那些量大、時間緊、要求不高的翻譯任務。若是重複性和規律性較高的文字,機器翻譯比一些人工翻譯還要精準。事實上,不少合同、諮詢報告和暢銷書的翻譯都開始採取“機器翻譯—人工譯後編輯”模式,透過專案管理、人機互動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這一趨勢給翻譯工作者帶來了無法迴避的技術挑戰和倫理問題。社會上關於“機器翻譯能否取代人類譯者”的論說此起彼伏,對群體身份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形成了衝擊,一些譯者和外語專業的學生開始為職業前景擔憂。也有一些譯者對新技術表現出抗拒,質疑機器翻譯的質量,未能正視其在社會生活中的廣泛應用和發展潛力。這除了源自傳統譯者對機輔翻譯的不瞭解,恐怕也是出於對技術解構作用的恐慌。
在機器翻譯飛速發展的時代,人類譯者何去何從?我想,北外校訓“相容幷蓄,博學篤行”極好地概括了當代譯者的使命。歷史上每一次文化和科技革命都離不開翻譯浪潮。譯者面對新思想、新知識、新技術,首先要有開放包容的心態,做一個虛心勤勉的學習者,然後才能“擇當譯之本”,並基於現實語境和具體目的來闡釋和傳播,完成這項複雜的、創造性的社會活動。在資訊化、全球化時代,翻譯需求激增,一味排斥機器翻譯對於譯者個人、社會發展和文明融通都沒有益處。未來機輔翻譯會像過去的辭書一樣普遍。“翻譯技術”已被納入翻譯專業的核心課程,而許多語言服務公司的招聘條件中也有“熟練使用翻譯軟體”這一條。
但同時,譯者不能忘記自己“譯”的本職。如果依賴機器,對譯文的優劣對錯缺乏鑑別力,或是明知機器翻譯的版本不夠好卻無力改進,無法對譯文終稿的質量負責。屆時可能會引發職業倫理和智慧財產權方面的新問題。時至今日,讀者在批評譯著文理不通、表達生硬時依然會說“機翻痕跡嚴重”,而在褒獎優秀譯著時則不會說“翻得像機器一樣好”,足以證明大眾對人類譯者有著更高的認可與期待。據稱,機器翻譯的準確率可達90%,且不談這一比率是如何測算出來的,即便如此,人類譯者仍大有可為。越到最後完善起來就越困難。10%的差異足以構成本質區別,正如人與貓的基因相似度也高達90%,而人與香蕉的基因序列都有60%的相似度。意義的不確定性、翻譯的目的性、特殊文類的創造性都決定了翻譯是一系列複雜的選擇,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要做好這最後10%,譯者必須“博學篤行”。只有夯實母語和外語的基本功,深耕領域知識,才能根據情境做出合理判斷和選擇,並融入個性化的體驗與靈感,創造出不僅僅是正確的,而且是精妙的、恰到好處的譯文。
(光明日報記者肖人夫採訪整理)
《光明日報》( 2021年10月24日0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