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過上千個家庭諮詢個案,讓我常常感慨和唏噓的是,當我問出一個特別簡單的問題時,每個來訪家庭的父母和孩子的表情大都是無措、呆愣、恍惚或者愕然的。
有好幾次,我還沒開始探討來訪家庭的具體困惑問題,家庭成員間只是圍繞這個問題開始分享,親子關係就在啜泣、眼淚、嘆息、愧疚、破涕為笑、擁抱、釋然中發生了冰釋前嫌、春暖花開的轉變。
這個問題就是:“寶貝,老師記性不太好,記不住全名,為了照顧我,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小名嗎?”
“小名?我沒有小名的,他們從來都是喊我大名的。”“嗤,什麼小名,我不知道。”十之八九,孩子會這樣回答我。
而孩子父母的回應則五花八門:“我們家習慣連名帶姓喊大名的”“啊,上了學就是大孩子了,不好喊小名了,顯得沒規矩”“小名啊,我想想啊,在鄉下她奶奶帶時一天到晚喊她‘囡囡’,我嫌難聽,早就不叫了”……這些因著情緒失控、厭學逃學、網路成癮、親子衝突、自傷自殘甚至拿著“抑鬱”“焦慮”“雙相情感障礙”的醫院診斷書過來要求做諮詢的家庭,孩子的小名要不沒有取過,要不早已被遺忘,幾乎無一例外。
這上千個家庭,大部分是孩子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而主動來諮詢和尋求幫助,也有極小部分是被公檢法部門要求過來做強制親職教育。孩子的年齡從七八歲到十七八歲,有的只來一兩次,有的會見很多次。孩子和大人各有各的煩惱和困惑,各有各的訴求和期待,而我做得最多的只是理解和傾聽,試著讓每個人去自我探索、發現內心真正的渴求,試著讓家庭成員間彼此去理解對方的感受、看到問題背後的需求。
第一次諮詢,告知相關規定簽署諮詢知情書後,彼此有個自我介紹的環節。這是遵循諮詢倫理的需要,是為了更好地體現保密原則、建立諮訪關係的需要。在自我介紹環節,我常常請孩子告訴我小名是什麼,還會追問“還有其他小名嗎?”“這個小名是什麼時候開始喊的?誰給你取的這個小名?”“你可以告訴老師,爸爸媽媽什麼時候會喊你小名嗎?”……從這一問開始,我就能感受到諮詢室裡氛圍或多或少的變化。
開始,我只是把自我介紹作為諮詢前的流程來走,但後來慢慢意識到,在他們分享確認彼此怎麼稱呼會比較舒服自在,回憶分享孩子小名的過程中,諮詢實際上已經開始了。
現在,我更多把這部分作為家庭諮詢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是“破冰”的好話題。每當看到進來時一臉愁苦的家庭成員,只是圍繞孩子小名的分享,親子關係就開始變得柔軟,我的心總會覺得酸酸甜甜的。
當“小小”“球球”“安安”“寶寶”“小虎”“笑笑”“牛牛”“多多”“小福”……被輕柔地呢喃在唇齒間時,所有家庭成員的表情都不再僵硬。當追問這暱稱的由來,取這個小名的用意時,父母的眼神會變得溫柔。相信那一刻,他們腦海中出現的是孩子軟作一團的小模樣,初為父母想要把世間一切美好都給孩子的心願被瞬間點亮。而孩子,即使假裝不屑一顧,但豎起的耳朵、亮亮的眼睛、微顫的嘴唇、摩挲的雙手、微傾的身體,都透露出他們被溫柔以待後的茫然、驚訝、困惑、狐疑、羞澀、驚喜等。
回顧梳理我接觸過的家庭,我發現那些家庭關係溫馨和睦、親子交流互動融洽和諧的家庭,往往能脫口而出孩子的小名,無論這個孩子是否成年。“歡歡”“妞妞”是常見的,也常有“小屁屁”“臭蛋”“三麻子”“黃毛”“阿土”這些土氣難聽的小名,說的人美滋滋的帶點兒自得,必定還得把這小名背後的家庭故事與你分享,與來諮詢的家庭無語、遲疑、停頓形成鮮明對比。
看來,來訪家庭各有困惑,棘手的問題卻是共同的,就是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流動不暢,“聽不見”“看不到”彼此,接收不到對方可能掩藏在指責、憤怒背後的擔心、呵護和關愛,更不善於愛的表達。
很多被成人視為“作”“折騰”的孩子,其實在用全部的能量來維持家庭的平衡。孩子是家庭最忠誠的守護者、最敏銳的觀察者、最糟糕的行動者,他們或自我傷害或傷害彼此,或逃離到虛擬世界中躲避自己無法面對的現實。值得慶幸的是,來做諮詢的父母儘管傷痕累累,也沒有放棄對孩子深深的愛。我需要做的,只是幫助他們感受“家是講愛而不是講理的地方”,讓彼此之間的情感表達流動起來,有時,只需要問一句,“寶貝,請告訴我你的小名”。
(作者單位系張家港市家庭教育服務中心)
《中國教育報》2021年10月24日第4版
作者:朱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