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讀特
董錫麟(1943-2003)是大型芭蕾舞劇《白毛女》中楊白勞的扮演者,也是我的丈夫,我們一起生活了30年。
1956年董錫麟考取北京舞蹈學校時,我正在讀小學三年級,我們住在同一條弄堂。1963年,董錫麟從北京舞蹈學校畢業,分配到上海市舞蹈學校當老師(後任上海芭蕾舞團副團長),執教雙人舞。我記得,那時我經常在視窗看到他對著鏡子備課。
我父親丁景唐在上海市委宣傳部工作時,常帶著我們到劇場看各種演出,如舞蹈、交響樂、歌劇、話劇和雜技等。1964年,我和姐姐在“上海之春”(起源於1959年的“上海市音樂舞蹈展演月”,1960年5月更名為“上海之春”)的節目裡,發現有小型芭蕾舞劇《白毛女》,看後覺得很不錯。翻閱節目單,我才知飾演楊白勞的竟是鄰居——董錫麟。不久,《白毛女》經過修改變成了大型舞劇,但楊白勞仍由董錫麟扮演。之後,他演了1000多場《白毛女》。上海舞蹈學校的《白毛女》中,“楊白勞”只有A角,沒有B角,都由董錫麟一人出演。
董錫麟 丁言昭夫婦
求教周信芳 “楊白勞”在舞臺上站住了
董錫麟小時候在襄陽路小學讀書,那時的他愛跑愛跳,還在全校運動會上得過名次。有一次,他放學後與同學瘋玩,待天色轉暗想回家時,發現自己的書包不見了。正當他著急尋找之際,猛抬頭,看見一個拾荒人揹著他的書包正從一邊走過,於是他立即百米衝刺,來了個“虎口奪包”。這件事後來在家中一直被大家當作笑話,頻頻拿出來取笑一番。小學畢業後,董錫麟就跑去考北京舞蹈學校,可能因為他彈跳性特別好,所以一考即中。這以後,弄堂裡的小朋友只能在寒暑假時見到他。1956年至1963年,董錫麟在北京舞蹈學校芭蕾舞專業學習了7年。他在班上擔任團支部組織委員和勞動委員,在同學中很有威信,曾經組織大家一起養兔子、種花、做肥皂。他的同班同學沈培說:“董錫麟的組織能力特別強,雙人舞也非常突出,一直是個優秀學生。”
沈培告訴我:“跳雙人舞時,首先要保護女孩子,男舞者寧願自己受傷,也不能讓舞伴有一點兒損害。比如把女舞者託上去再放下來時,要讓女舞者輕輕落地,這樣男舞者得多用好幾倍的力氣。練雙人舞很有學問,練好不容易,必須更多關心別人才行。董錫麟就是這樣的人。”
有一次,我問董錫麟:“你在舞校時功課怎麼樣啊?”他沒有立即答話,而是拿出一本橘紅色封面的畢業證書給我。我開啟一看,除了語文是4分,其他課目如芭蕾、性格民間舞、雙人舞、政治、歷史,全都是5分(即滿分)。我不由感嘆道:“你在學校裡可真是個優秀生!”“那當然了,全校沒有一個人不認識我的。”他驕傲地回答。
1964年6月,在第五屆“上海之春”歌舞專場中,上海市舞蹈學校演出了一個小型芭蕾舞劇《白毛女》。這是以芭蕾舞的形式表現民族革命內容的一次新嘗試,舞蹈學校師生勇於創新的精神,獲得當時媒體與業界的一片讚揚。上海歌劇院的舞蹈前輩白水寫了一篇名為《有意義的嘗試——看小型芭蕾舞劇〈白毛女〉有感》,文中說:“我覺得作為創作上的第一次嘗試,舞蹈學校選擇這樣一個群眾比較熟悉的鬥爭故事是很好的,這樣做就使芭蕾舞比較容易為觀眾所接受。我們希望舞蹈學校今後朝著這個方向不斷地探索前進。”早在4月,北京召開音樂舞蹈座談會,就如何加強音樂舞蹈工作的表現力,特別是舞蹈應怎樣樹立鮮明的民族特色等問題,展開熱烈討論。小型芭蕾舞劇《白毛女》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誕生的。
之後,上海舞蹈學校決定將《白毛女》改成大型節目。最早的楊白勞曾由學生扮演,後來考慮到人物形象應更老成穩重些,就挑了身為老師的董錫麟出演這一角色。其實,那時董錫麟也不過21歲,對舊社會勞動人民所遭受的痛苦,幾乎沒有深刻的體會,所以感覺表演起來有些吃力。而且,《白毛女》是個現代題材芭蕾舞劇,不能照搬原來的舞蹈語彙,必須從我國優秀民族文化傳統中汲取養料,創造新的舞蹈語彙。
舞臺上的董錫麟
一開始,《白毛女》完全按照歌劇的故事情節,讓楊白勞喝鹽滷死去。舞臺上的董錫麟就拿了個碗,晃來晃去,最後倒地不起。臺下的觀眾看不懂,還以為他是喝醉酒才倒下呢。於是,參與創作《白毛女》的嚴金萱、孟波夫婦,帶著董錫麟來到時任上海京劇院院長周信芳家,鉅鹿路上一座花園洋房裡。由於事先聯絡過,周信芳早早就等候在會客廳,客人說明來意後,他對董錫麟說:“來,我教你一些老生的表演程式吧。”周信芳將自己代表作《徐策跑城》中的臺步、動作、表情等,都一一認真教給了董錫麟。董錫麟也學得很用功,領會得很快,周信芳非常滿意。
回到學校後,董錫麟把從京劇大師那裡學到的動作講給編導程代輝聽,與她一起研究商量,哪些動作可以用在楊白勞身上。跟著嚴金萱又去了兩次周家後,董錫麟就經常一個人上門求教,向周信芳學了一些老生的基本動作,如抖手、摔跤、蹉步等。周信芳評價董錫麟:“小董不錯,我教他戲曲表演,他們再根據芭蕾舞(要求)變成新的動作。”後來,董錫麟在表演楊白勞摔倒那一刻時,運用了戲曲中的一個技巧“殭屍”——不是直挺挺地倒下,要先抬頭、下腰,然後梗脖子、勾腳面、蹬腳,全身肌肉收緊,揹著地,最後摔倒在地。
當時,董錫麟還與同伴們一起觀看了田華主演的電影《白毛女》,一起下基層體驗生活,經過不斷打磨,董錫麟塑造的“楊白勞”在舞臺上站住了。董錫麟曾說:“透過向大師學習,楊白勞的形象漸漸地在我的腦海裡形成,(能夠)胸有成竹地在舞臺上演出這個苦大仇深的農民形象。”
第一個搭檔的“喜兒”:蔡國英
芭蕾舞劇《白毛女》中,扮演“喜兒”的有四代人、十幾名演員。20世紀60年代,蔡國英是與董錫麟配戲的第一個喜兒扮演者。
1964年的小型芭蕾舞劇《白毛女》全長三十多分鐘,胡蓉蓉等編導把一個具有複雜情節的故事濃縮在這麼短時間內,是費了一番功夫的。舞劇以“喜兒逃出黃家,躲在山洞裡三年多,頭髮全部花白,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到奶奶廟裡取供果充飢”開始,“在廟中,她遇上了收賬歸來避雨的仇人黃世仁和穆仁智,就用供果砸他們,對方以為是‘白毛仙姑’顯靈,抱頭逃去。緊接著,已經當上八路軍的大春回來了,和鄉親們一起找到喜兒,把黃世仁等抓起來法辦”,全劇在鬥爭勝利的情緒中結束。
蔡國英飾演的喜兒
蔡國英說,那時的演員基本上都是學生,特別聽老師的話。胡蓉蓉很看重戲劇的結構、舞臺排程、走位、人物刻畫等,像排話劇一樣,十分嚴格。《白毛女》在“上海之春”一炮打響後,極大地鼓舞了全校師生的創作熱情,他們馬不停蹄地在隨後一年內,將該劇擴充套件成中型,最後改編成為一部八場大型舞劇。
蔡國英告訴我:“董錫麟經過周信芳大師的點撥,很會表演,我們每次演出都配合得很默契。他是教雙人舞的老師,有時沒有他的排練,只要胡蓉蓉一請,他二話不說立即趕來指導、示範。他在排練場,學生們覺得很有安全感。”蔡國英清晰地記得,1966年李慕琳校長帶領《白毛女》劇組上北京,大家都非常興奮,因為是第一次出遠門。
蔡國英在臨近小學畢業時,剛建成的上海市舞蹈學校芭蕾科袁水海老師到小學挑選苗子,她被幸運地選中,1960年進入舞蹈學校學習。1966年10月,蔡國英在徐匯劇場跳完了最後一場“喜兒”。改革開放以後,她將工作重點轉移到了創作方面。為迎接1981年魯迅誕辰一百週年紀念,1979年蔡國英與朱國良、錢世錦、林培興、奚其明、金覆載等人組成一支團隊,將魯迅著作《祝福》搬上了芭蕾舞臺。
蔡國英一行人帶著上海市委宣傳部開具的介紹信,先到紹興再去杭州。他們在杭州租了一條船,在西湖上一起討論劇本,大家各抒己見,暢所欲言,討論得相當熱烈。回家後,蔡國英仍然沉浸在創作中。這時她遇到了“瓶頸”——祥林嫂如何出場?想了很久,始終沒有想出好的方案。舞臺美術設計陸偉良對蔡國英說:“你一定要堅持,不要打退堂鼓,我肯定為你設計最好的景。”同伴們的鼓勵,使蔡國英知難而進,終於闖過難關,順利將根據《祝福》改編創作的獨幕舞劇《魂》,以及另兩部舞劇《阿Q》《傷逝》搬上芭蕾舞臺,並獲得好評。當時的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胡曉邦在《文匯報》上撰文說:“這一批年輕人敢想敢做,體現了新的時代面貌。”之後,蔡國英與林培興、錢世錦又一起創作了雙人舞《二重奏》、中型舞劇《青春之歌》。
茅惠芳飾演的喜兒
茅惠芳第一次擔任喜兒的角色,是在1966年北京天橋劇場的演出。從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她演了很多場喜兒。1972年,茅惠芳在日本遇到松山芭蕾舞團的森下洋子。森下洋子曾問她:“喜兒在看到紅頭繩時,以及看到楊白勞被打死時,分別是什麼樣的心情?該怎樣表演?”當時茅惠芳的回答並不那麼深切。經過多年的演出實踐,她慢慢地在心裡對人物的把握有了“度”,有了“分寸感”,在對父親、對大春、對好友的“笑”中,即可分辨出其中的親情、愛情和友情。後來,人們評論茅惠芳的表演“感情純樸,形象優美,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1971年茅惠芳首次“觸電”,參與拍攝了彩色電影《白毛女》。拍電影不同於舞臺上的一氣呵成,而是把場次顛三倒四的打亂,演員的情緒也因此需一再調整。說實話,茅惠芳一開始很難適應。還有,導演特別注意演員的手部特寫,發現茅惠芳演的喜兒握拳時,總把大拇指包在其他手指中,她自己倒一直沒有注意。茅惠芳對我說:“楊白勞的手也有‘問題’,導演覺得董錫麟的手不像勞動人民的手,本來打算用替身。後來在董錫麟的努力下,再加上化妝師的妙手,終於讓導演滿意了。”
1984年茅惠芳離滬赴美,在她愛人沈維滇攻讀博士學位的底特律維恩大學舞蹈系任教,後應聘到底特律音樂舞蹈學院芭蕾舞系任教。舞蹈學院的師生們說:“芭蕾舞誕生在西方,現在卻是東方人來教西方人跳芭蕾,真是不可思議!”
臨危救場的“喜兒”:呂璋瑛
有一次,扮演喜兒的張南、茅惠芳或有事或生病都無法參加演出。《白毛女》劇中沒有喜兒,整部戲不就砸了!要知道,當天晚上週恩來總理還要陪同外賓前來觀看舞劇,這可怎麼辦?只有讓第三組的呂璋瑛上場了。
當呂璋瑛接到通知“晚上要出演喜兒”時,心裡直打鼓,非常緊張。團裡也緊急動員起來,上午排練,下午樂隊來合樂,晚上演出。臨上場前,董錫麟對呂璋瑛說:“你放心,我會配合你的。”由於第一次出演主角,呂璋瑛對動作不太熟悉,在與楊白勞跳雙人舞時,一不小心搞錯了一個動作的方向,有著豐富舞臺經驗的董錫麟,索性將錯就錯,跟著轉了方向,不知不覺地彌補了回來。這樣珍貴的補臺,讓呂璋瑛心裡暗暗佩服。演完後,董錫麟對呂璋瑛說:“我又多了個女兒!”
那天,周總理看完演出後,得知呂璋瑛是第一次扮演喜兒,說:“我看很好啊,像個農村姑娘。”這話傳到呂璋瑛耳裡,她特別感動,多少年後還牢牢地記著這句話。
呂璋瑛在《紅色娘子軍》中飾演吳清華
1967年8月,呂璋瑛在新開排的《紅色娘子軍》中任第一組吳清華,10月在國慶18週年之際出演該舞劇。1969年3月12日,呂璋瑛的母親去世了。這天她正在演出,沒能送母親,心裡非常難過,含著眼淚謝幕。等呂璋瑛演完兩場後,才舉行了母親的追悼會。1972年《紅色娘子軍》劇組到訪日本東京。在首場演出前,有關方面安排劇組先到富士山和箱根遊覽,可是呂璋瑛卻主動要求留在賓館休息。她說:“假如我因為去參觀旅遊而影響了晚上的首場演出,會後悔一輩子。旅遊可以不去,演出一定要全力以赴,保證成功。”
有一天,呂璋瑛因拉肚子發高燒,兩眼發黑,腿都提不起來。醫務室陶醫生往她嘴裡塞了一顆止瀉藥,拉起她就推上舞臺。說來也怪,呂璋瑛一聽到音樂,精神立即一振,完全投入到演出中。我曾問呂璋瑛:“你是不是有一次跳著跳著,把辮子跳掉了?”她說:“是的。那天在文化廣場演出,還是電視轉播,沒有跳到‘逃出南霸天的手掌’,頭上的辮子就突然掉下來了。我也不管它,照樣跳!有人開玩笑說,你怎麼提前參軍了!”我繼續問:“那個化妝師肯定受處分了吧?”她回答:“好像沒有,不過化妝師哭得很厲害。”
還有一次,也是在文化廣場演出《紅色娘子軍》,呂璋瑛穿的短軍褲也出了洋相。那時候所有的服裝都用萬能搭扣,呂璋瑛一人獨舞,動作幅度大,搭扣壞了,眼看著褲子要掉下來了,她趕緊一隻手拉著短褲,另一隻手繼續做動作。等她舞完這一段進場,服裝師早已等在那裡,迅速幫她縫好短褲搭扣。呂璋瑛說:“這些事雖然已過去好多年,可是回想起來,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切都歷歷在目。”
2019年,三位“喜兒”在上海相聚,左起:茅惠芳、呂璋瑛、朱依群(曾在20世紀70年代飾演喜兒)
從頭跳到底的“喜兒”:汪齊風
1989年3月,上海芭蕾舞團決定帶著《白毛女》到加拿大訪問演出。從前一年開始,排練廳裡就又響起了《白毛女》的配樂聲。80年代,原先觀眾熟悉的白毛女、喜兒、大春的扮演者石鐘琴、茅惠芳、凌桂明都相繼告別舞臺,取而代之的是汪齊風、辛麗麗、楊新華等一批青年演員。楊白勞一角仍由董錫麟擔綱出演,喜兒換成了汪齊風。
加拿大演出期間,在演員調配上有了重大變化。原來《白毛女》中喜兒和白毛女分別由兩名演員擔任,這次由一名演員從頭跳到底。汪齊風聽到這個決定後,感到有些壓力。在胡蓉蓉的指導下,她與其他兩名演員仔細揣摩角色的內心,刻苦練習技巧,在舞臺上準確地把喜兒的天真淳樸、白毛女的堅韌不拔一一展現出來。
我問汪齊風:“與董錫麟配戲,你覺得怎麼樣?”她說:“和董老師一起,我是一百個放心,非常安心,配合得舒服、自然,很容易入戲。”當時,董錫麟每天給汪齊風等幾組喜兒輪番配戲,十分認真。
董錫麟與汪齊風飾演的喜兒
汪齊風是上海芭蕾舞團的一級演員,1980年17歲時首次參加日本大阪第三屆世界芭蕾比賽,就為中國奪得第一塊獎牌。此後,她出國比賽屢屢取得好成績。這位在國內外舞壇上享有盛譽的芭蕾明星,在舞臺上身著華麗高貴的紗裙,打扮得光彩奪目,在生活中卻是樸素得驚人。1991年,我為了寫一篇關於時裝的文章,特地去採訪了汪齊風。一進門,只見她上身穿一件鵝黃色的寬鬆毛衣,下著一條牛仔褲,濃密的頭髮用絲帶隨意地紮了個馬尾,就像一個普通的女大學生。
1973年,10歲的汪齊風在閘北區(今靜安區)山西北路小學讀三年級,被上海舞蹈學校的老師一眼看中,招進舞訓班。汪齊風從一年級起練習體操,參加過少年宮的舞蹈隊,因此腰腿軟度佳,體能也好,動作靈巧利索,富有節奏感,是個非常有潛質的好苗子。進學校不久,汪齊風就顯示出敏捷的反應和好學的精神。她每天總是提前來到練功房,晚上還練私功。在老師的眼中,汪齊風對教學要求的理解與體現,是同學們中最好的。
1993年汪齊風離開舞臺,辦起了芭蕾舞專科學校,還請同學來任教。現在,學校有五六百名學生,包括兒童和成人。學期結束舉行彙報演出,看著臺上的學生們,汪齊風心裡喜滋滋的,覺得自己仍然活躍在舞蹈的世界裡。
(原標題:《【海上名人】上芭《白毛女》中的楊白勞和喜兒們》)
本文來自【讀特】,僅代表作者觀點。全國黨媒資訊公共平臺提供資訊釋出傳播服務。
ID:jr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