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有七座古城先後被認定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1982年第一批,昆明、大理。1986年第二批,麗江。1994年第三批,巍山、建水。之後又於2013年增補會澤,2021年增補通海。
除了麗江、會澤,另外的“文獻名邦”都和我有甚深淵源(麗江、會澤也不能說全無關係),用幾篇小文稍微介紹七城似乎是合適的。
因為與這些古城存在著羈絆,既是牽掛也是束縛,很難做到不飾美、不隱惡;內裡提到的史、事,亦止於故老相傳,毋庸查證稽考。
巍山,是一座有關神化祖先、祖先神話的古城。“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傳說哀牢沙壹之後人,舍龍率部落徙居蒙舍川,遂以“蒙舍”為部落名。
當時的蒙舍部落極為落後,舍龍之子細奴邏(生活於7世紀,高祖至高宗時期)為首領時,細奴邏尚需自己下田幹農活,所謂“躬耕”。在不同文獻中,細奴邏的名字還有習農樂、龍獨邏、獨邏等寫法,音譯無定字。
細奴邏為舍龍之子,最早見於《蠻書》、舊《唐書》;民間並不完全同意史書的記載,其中一個版本稱細奴邏未必是其父的親兒子。
傳說是這樣的,永昌郡人迦獨,娶妻摩梨羌,摩梨羌即沙壹。迦獨捕魚為生,不幸死於哀牢山溪澗中。摩梨羌在尋夫過程中,觸木有孕,生十男,最小的兒子即習農樂。摩梨羌所接觸的木頭,是龍變化而來,習農樂自然是龍之子。習農樂長大後,眾兄長推舉他為哀牢的王。
細奴邏的來歷,還有其他版本,都用不著認真,傳說的最早文字是明朝,距離細奴邏“躬耕巍山”已相當久遠。
細奴邏躬耕的地方,根據文獻、文物及傳說,其實有三處,大差不差都在今巍山縣。一是巍寶山附近。二是巄嶼圖山城附近。三是現在巍山、彌渡兩縣交界處的太極頂。
巍寶山不必解釋,有巡山殿(土主廟)供奉細奴邏,有山下村民——傳為細奴邏後裔——口耳相傳的印證,也得到部分學者的認可。兩縣交界處太極頂,距離巍寶山不算遠,很可能古時以“巍山”統稱這小片區。
▲巍寶山巡山土主殿〔攝影:蠻書〕
巄嶼圖山城,因有文獻文物支撐,也許是三個地點中最接近“躬耕”事實的那個。
巄嶼圖之名,最早出現在元朝李京《雲南志略》。明朝左氏土司(世襲蒙化府尹),自述為細奴邏後裔,並於其地祭祀先祖。明清兩朝方誌再三記錄此城,自古及今,地名未改。
早在1958年,雲南省博物館對巄嶼圖山城展開調查試掘,發現不少南詔大理國時代建築殘件。之後幾次考古,基本確認了城址範圍,與古文獻描述基本符合;同時找到明末徐霞客曾經見過,清朝康熙初年倒塌的雲隱寺浮圖(遺址)。
現在,公認巄嶼圖山城創建於細奴邏時代,往後又延續了幾個世紀。
▲巄嶼圖山城遺址〔攝影:李睿寧〕
巄嶼圖山城距離巍寶山約五十里。這有個小小的問題。
如果說細奴邏“躬耕”為真,我們很難想象在古代什麼人能夠離家五十里去種田,即使騎馬也不現實。在黑龍江松嫩平原或有可能,在雲南,直到今天也沒聽說哪家農戶自己耕種的田離家五十里。
倘使肯定巍寶山或巍山,為細奴邏即蒙舍部落的土地,便否定了細奴邏“躬耕”之事。民間故事只能是故事,需要顧及常識,也變得索然無趣了。
巄嶼圖山城西門(遺址)外,有一座小廟,名“打獵將軍廟”。傳說中,將軍是皮邏閣的部下。皮邏閣是細奴邏的曾孫,在他的領導下蒙舍部落日益強大。為吞併周圍部落,他想到一條妙計。
皮邏閣命其手下駱羅通知其他部落的首領共聚巄嶼圖山城祭祖。祭祖之日,眾部落首領於松明樓宴會,駱羅則外出打獵。晚間,駱羅返回,見城中大火,知松明樓被焚;皮邏閣以外,其他首領全部燒死。
駱羅深恨皮邏閣不義,並後悔是自己通知其他首領,可也不能弒主不忠,因此自刎於巄嶼圖山城西門外。其他部落由於首領已死,皮邏閣乘勢統一各部,部落首領搖身一變為洱海流域的王。後人褒駱羅忠義,故立廟祭祀。
這故事就是《蒙國大詔紀功碑》“五詔已平,二河既宅”的民間版本,皮邏閣“火燒松明樓”。
在另外的傳說中,沒有過多提到駱羅,更突出德源城白潔夫人的貞節。無論哪個版本,忠義是主題,皮邏閣都像陰險小人,與段忠國、段尋佺、蠻盛等人口中“氣受中和,德含覆育,才出人右,辯稱世雄”的王相去甚遠。
毗鄰巄嶼圖山城,在其南側為雲隱寺,又名天摩崖寺。徐霞客記為“天姥崖”,有些人也寫為天摩耶。崖字其實可以用“巖”字替換,方言中讀作aí。
天摩二字的來歷,我懷疑是漢語意譯加音譯。雲南不少地方的土語,稱祭天處為“碌摩”,至於“碌摩”發音出於哪個族群,實在不敢隨意論定,或許來源很古並由後人繼承。
“嵩高維嶽,駿極於天”,稍微留心觀察,雲南謂“碌摩”的地方大概都符合某種地形特徵,且這些地方現在多半都建有玉皇閣而被群眾尊崇。
在巍山當地,天摩崖寺更為人熟知的名稱是“西邊大寺”。
八歲上第一次去西邊大寺,其時走山路需從巄嶼圖山城穿過,也是頭回參觀細奴邏、邏盛、盛邏皮、皮邏閣祖孫四代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
那歲數對文物毫無認知;南詔諸王父子聯名很容易記憶,見過便不會忘。這可能就是父子聯名產生的理由,單憑口傳也能將祖宗世系記得清楚。
當天有發生怪事,所以時隔多年仍能想起。去西邊大寺的半道,覺得口乾,因而想找人家討口水喝。看見不遠處有幾座茅屋,炊煙升起;走近了沒看到活人,卻是某某“佳城”。
等到了西邊大寺,其中一座新修的殿宇,臺上立著一身高大神像,赤發三眼,手勢詭異,又是一驚。傳說西邊大寺能看到海市蜃樓,想來是我福薄,並未看到,一天之內接連被嚇到兩次,回城就生病了。
現在想來,那天中午酷熱,應該是中暑;西邊大寺內的神像則為王靈官,手捻靈官訣,小時候不懂覺得奇怪。
除了巄嶼圖山城,巍山有關細奴邏的傳說,當然更多地與巍寶山發生聯絡。
現在收藏於日本京都有鄰館的《南詔圖傳》,其中講述了觀世音菩薩點化細奴邏的故事。故事裡,細奴邏及其子孫之所以能兼併洱海流域諸部落,並建立相傳十三代的南詔(738-902年),是得到了神佛的啟示和幫助。
然而,巍山當地有另外的傳說版本,畢竟巍寶山主要的是道觀,細奴邏躬耕巍山卻是觀世音菩薩的指引似乎不太合適。
傳說中,太上老君的化身——白袍老人在凡人之前現身,細奴邏的夫人尋彌覺、兒媳夢諱,向老人貢獻了禮物。作為某種回報,老人允諾細奴邏的家族將統治雲南,子孫相傳十三代。
不知哪朝哪代,在細奴邏當年耕田建立了一座廟宇以祭祀細奴邏,即巍寶山巡山土主殿;而在太上老君化身的地方,則建起一座道觀,即巍寶山青霞宮。
巍寶山並不僅有這兩座宮觀。
小時候聽祖父提起過,巍寶山是有過整體設計,前山依次是準提閣、甘露亭、白沙井、巡山土主殿、文昌宮、靈官殿、玉皇閣、青霞宮、三皇殿、觀音殿、奎閣、鬥姆閣,主要的仿天界秩序。
話雖如此,似乎也僅限於前山。因為後山,最低的地方是長春洞通明天宮,祀玉皇大帝,稍高則是道源宮,稍高又是七真閣、培鶴樓祀重陽七子及純陽真人;再上為倉夫子殿一說祀倉頡,一說祀先師孔子之聖父母即叔梁紇、顏氏。
雖然是先祖父之言,一者當時年紀小記岔了也是有的,二者也非先祖父發明,很可能是來源於某個傳說。
傳說的魅力,不在於有幾分真,而是聽者有幾分信。小時候我就很相信舅爺爺提到的一件事。巍寶山長春洞正殿,即通明天宮,其藻井正上方藏著稀世珍寶,是尺許的翡翠玉龍。
▲通明天宮藻井〔攝影:漁夫〕
據說某年,有一群少年闖入長春洞,劫走了玉龍,自此消失無蹤。那時總為沒有見過這樣的寶物感到遺憾,如今卻不以為然。
通明天宮天花板、牆壁彩繪之多,自然脫落的不算,假設真有少年闖入,恐怕很難幾乎完整的倖存至今。這些往事,就像細奴邏及其父祖的功績,並無多少記載,口耳相傳,難免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