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樂璽
楔子
船沉後,傅曉希掉進了海里。她抓著一塊浮木,隨波逐流,後來漂到了一座島上。
傅曉希清醒後,已經是夜晚。濃黑的天幕上懸著一輪黃白的圓月,傅曉希沐浴在泛藍的月光中,海風一吹,溼寒入骨。她急需找到一點東西來取暖,於是起身離開海灘去尋找可以利用的東西。
傅曉希在找到可用的東西前,先撿到一個男子。
那男子三十來歲的樣子,五官端正,眉目犀利,下巴略尖,身材挺括。看樣子也是被海水衝到海灘上來的,傅曉希心想他應該是和自己一船的。
傅曉希叫醒男子,果不其然,那男子正是和自己同船的客人,船觸礁沉沒後,他也掉進了水裡,幸運的是他也被海浪推到了這座島上。傅曉希救起那男子後,繼續找尋其他人,找遍了附近,除了他倆再無第三人。
兩人放棄繼續找人後,拾了些幹木枝在一邊岩石堆裡生火取暖。
“我叫蘇勉,本來我是應邀去南洋邊上的一個小國,這是我第七十一次去那個地方……”蘇勉在與她套近乎。
“對不住蘇先生,我不太想說話……”她抬眸看了對方一眼。
蘇勉略顯尷尬地被晾在一邊,乾笑了幾聲。
火光將傅曉希蒼白而美麗的臉映成紅色,她皺著眉頭,用木枝撥弄著火堆。手指上翡翠戒指,泛著溫潤的光。
後半夜,兩人各懷心事地守著火堆休息了半晚。
第二天白天太陽出來了,傅曉希開始想辦法離開這裡。但她和蘇勉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有成功離開。這座島的水流流向很奇怪,有東西可以隨著海水流進來,卻沒辦法流出去,傅曉希和蘇勉雖然做了一個簡易木筏,但無法使用。
傅曉希見不能離開這裡,心急如焚。蘇勉也想離開這裡,奈何無能為力,只能勸傅曉希放寬心。
“實不相瞞,我此行去南洋,是去找一個叫鎮魂玉的東西。已經沒有時間了,那人怕是等不了我了。”
蘇勉聽到“鎮魂玉”一詞時,驚訝得差點咬到舌頭。
善察人心的傅曉希已從他的反應中讀懂了一切。
“原來先生也知道這個東西,是的,我說的鎮魂玉就是那個能讓人死而復生的鎮魂玉。”傅曉希說到此處,身心俱疲。
【一】
謝玉與傅曉希初相識是在軍營裡,那時她才十五歲,而他也不過十七歲。
他一開始出現是以“青瓷先生”的身份,而不是謝玉。青瓷先生是統領專程請來給新兵講六韜三略的老師。那天他的出現與軍隊嚴謹肅殺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是坐馬車來到這裡的,下車時還有專門伺候的侍女攙扶。自那輛華貴的馬車出現起,校場上士兵陸陸續續地停止訓練,把目光整齊一致地投向一個方向。一開始見到是個公子,便不耐煩地竊竊私語起來,這樣的貴公子是來做我們老師的。
夏毅怒喝一聲,讓說話的人站出來,校場上頓時安靜得鴉雀無聲,半晌後,傅曉希挺直了脊背出列上前,背了這口黑鍋。
傅曉希一本正經實話實說:“我們都不喜歡病公子來當我們的老師。”
校場裡立刻鬨笑一片,亂作一團。
“傅七,你皮又癢了,這是你該管的?”
傅曉希眼皮跳了一下,但轉身從身後架子上取下刀槍棍棒來摔在地上。
“總得拿出些本事來才能服眾,要是你打得過我,我就立刻跪下認你做師父。”
他看了她很久,才細聲細氣地答:“我不會舞刀弄劍。”
“那你會幹嗎?繡花?”傅曉希仰頭挑釁。
夏毅又要動怒,他笑了笑:“可以比試,為求公平那就比你懂的,我會的,你爹是將軍,調兵遣將的本事我信你絕不會差,我就跟你比這個,輸了我自己會離開。”
他說話很好聽,字正腔圓的,極富教養。傅曉希被他迷惑,一時竟忘了懷疑他怎麼知道自己老父是將軍,不過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協議,兩人各分五十個兵,模擬戰役,推演兵法。
傅曉希很快就被青瓷先生排兵佈陣殺了個片甲不留。兩個時辰後,戰場上高下立分,她輸得一敗塗地。
他贏了,卻還是微微笑著,輸贏不驚。
天空深藍的冷調與他身上散發出的暖調交疊,他似一枝蘭花佇立在萬頃晴空下。
沒說服也沒說不服的傅曉希,朝他擠眉弄眼地笑了笑,當即脫下鎧甲,繞著校場又跑了一百圈。
【二】
那時在軍隊裡她叫傅七,而不是傅曉希。
誰也不知她的真實身份是鎮國將軍的小女兒,傅家一門三個兒子,全在外帶兵打仗保家衛國,一家人性子都赤忱直接,小女兒更是女兒身男兒心,一副不輸男子的豪情。
但傅小姐縱然聰慧過人,敏捷如狐,卻生性頑劣。
一次她惹惱了爹,轉手就被女扮男裝送進軍營中鍛鍊。軍旅生活有苦有樂,而因為她老子的權勢外加她不是正式的軍人,所以長官們對她要求一向不會與真軍人同等。
她是知道自己犯事兒蕭統領不會太過於追究,所以才敢上躥下跳。
見識到謝玉的厲害後,傅曉希便安分起來,起先她是最反對他的人,後來卻成為最聽他話的學生。
青瓷先生的確有過人之處,不僅博學多才,無所不知,為人謙和,對誰都沒有架子。
相處越久,她對他便越欽佩。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青瓷先生完成任務離開軍營。傅曉希知他身份絕不簡單,卻因他口風守得滴水不漏,神神秘秘,讓她搞不懂他到底是誰。
兩年後,傅曉希十七歲。被寵壞的小姐脾氣依然頑劣難以馴服,為讓她早日定下心來,傅將軍有意為傅曉希擇一門親事。
流水的公子畫像呈上來,她漫不經心地用眼角餘光瞅著各色各樣的美人。突然,她像被針刺了一般,跳起來,撲到畫像前連翻幾篇。
“這是誰?”她卻指著畫像邊角的畫師的印鑑咋咋呼呼。
印鑑留名是“青瓷”,畫師真正的名字卻是謝玉,南朝謝氏的謝玉。
南朝謝氏是地位僅次於皇室的權貴,謝家自開國以來便與蕭氏王朝盤根錯節,祖上出丞相、太師、皇后無數,事實上到如今這年頭,蕭謝已合為一家,同氣連枝。
謝玉是謝家嫡長子,皇帝金口御賜的清明郡王。謝家主要精力在朝野,一向與武家來往不密,所以傅曉希只聽過謝玉的名,卻沒真正見過他。傅曉希查清他的真實身份後,多次登門拜訪,卻都被對方拒絕。謝玉平日深居簡出,出門必有護衛近身,想在外面碰上一面,更是難上加上。
雖然近在咫尺卻遙不可見。
終於有一晚,她摸黑潛進了謝府,來到謝玉的房間。謝玉剛從外面回來,屏退了下人,她便從角落裡衝出來,簡單直接地表達情緒,用力地摟抱住他。
“師父!”
“是……傅小七嗎?”
謝玉愣了一瞬,聽出她的聲音。
傅曉希見他一眼就認出了自己,也是又氣又喜。氣他明知道自己是誰卻避而不見,喜他竟沒有忘記自己。
謝玉關上房門與傅曉希敘舊。一夜未眠,兩人把想說的話心裡的疙瘩全都解了,原來當初謝玉是瞞著家人接受夏毅的邀請,不敢暴露不敢與她相識,也是怕秘密被捅破。
天亮以前,傅曉希跳上屋頂偷偷離開謝家。到了晚上,她又踏月而來。
她是離經叛道,可他是真正的世家公子,經年禮數規矩守慣了,他嚴厲禁止她再當夜行公子,可她偏偏不聽,後來他也不知中了什麼魔怔,隨了她的性子,也破了自己多年來的原則。
那短短的一段日子裡,她每日趁夜而來,晨曦而歸。雖然每次見面只能是晚上,但只有她和他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在一塊兒,談天說地,無人打擾。
不久後,謝玉收到賜婚文書和印鑑。
分明該鄭重準備婚事,他卻突然派侍女去找傅曉希來見自己,正好這日傅曉希剛好想見他。
一身戎裝的她剛見到他就搶先說:“師父,前線戰事告急,我主動請纓上戰場幫父兄。”
南朝出過好幾個威名赫赫的女將軍,女子入伍出征也不是什麼罕事。原本軍隊是今晚拔營,卻因為一些原因延遲到明早日出,傅曉希才得了空當來見他最後一面。
謝玉差點忘記國難當前,難以自持地往後退了一步,撞到桌邊,傅曉希怕謝玉難過,眼角餘光掃到桌上的婚書。
她竟露出恭喜之色:“不知我能否在師父大婚之前歸來。”
謝玉神色凝重,滿目憂色,欲言又止,止了又止。
傅曉希只當他是擔心自己,便又從身後抱住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見你。”
謝玉把她推開,側過身去。
他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傅小七,答應我,一定活著回來,活不了,也得慢慢死!”
【三】
傅曉希初上戰場的前一天晚上,她是在師父房間裡稍做休息,待到雞鳴時分,她起身離開,謝玉贈了這枚玉戒給她。
“這是護身符。”
傅曉希是不信這些的,卻也鄭重收入懷中。她又說不吉利的話,說要是自己真死了怎麼辦?
謝玉笑道:“南洋有一種鎮魂玉,能封住死者的一抹靈魂讓其復生,要是你真死了,我就去找那塊玉,讓你活過來。”
他永遠這麼沉靜自若,傅曉希信賴地點頭,整裝待發上了戰場。
也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真被護身符保佑著,不管經歷了多少災難,始終留著最後一口氣,不曾輕易死去。
但有時候,活著未必比死了更痛快!
靖昭十三年,南朝鎮國將軍帶領著宣安軍在北境與北漠敵軍肉搏正酣,南朝皇帝受妖人蠱惑,急發三道懿旨讓傅將軍撤兵。
傅將軍沒有聽從懿旨選擇繼續抗擊,終把北漠敵軍趕到國境邊。戰爭勝利後,傅將軍卸兵甲回京向皇帝請罪,為保全家人願自縊謝恩。然而,他死後皇帝並沒有如約放過他想保全的人,無數無辜的人被牽連在內,死的死,流亡的流亡。
傅曉希早在東窗事發前就被家人送走,九死一生,好歹是從死人堆裡活了下來。但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無處可遁的傅曉希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傅曉希,她內心充滿了仇恨,其實冤案背後的陰謀細想便明白,不過是南朝權貴的勢力之爭禍延戰場。
傅曉希在京城之外漂泊數月,直到事情風波稍平,她又偷潛回京城。
她回來是復仇的,向京城所有權貴復仇。世家小姐搖身一變變作專殺貴族的殺手,數樁手段殘忍的滅門慘案,卻因手法乾淨利落,讓大理寺抓不到罪犯。
京城一時人心惶惶。
傅曉希屢次作案成功,漸漸被殺戮的快感迷惑了心智,性情也隨之大變。一個春日,傅曉希尾隨兵部尚書的轎子,預備對兵部尚書下手。她跟進了一條僻靜的巷子,在巷子裡展開了血腥的屠殺。
殺過人後,浴血的傅曉希轉過身。謝玉舉著傘,正對著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三月的天,陰雨綿綿,天空總也灰濛濛,再好的春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回到京城以後,傅曉希最想見,最不敢見的人,就是師父。她心中僥倖,還好自己這般模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斷然是不會認出自己。她轉身就想朝巷口另一端出口逃出去。
謝玉見她想逃,扔掉傘從身後抱住她。
“也算看著你長大,在災禍來臨之日不能護你周全,是為師之過,眼見著你變成一個劊子手,我也無能為力,你叫我一聲師父,我又如何擔得起?”
那些話輕飄飄地落到傅曉希心裡那口深不見底的井裡,在清澈的井水中扭曲,變形。
傅曉希還想辯解一番,說他認錯人了,可心裡那把將心腸磨得黑硬又血肉模糊的鈍刀,哐噹一聲,掉到無盡黑暗中去了。
她轉身跪地,抱著謝玉的腿號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師父,我……錯了……”
【四】
傅曉希一番大徹大悟後,決定去自首。
謝玉氣得紅了眼眶,他失控呵斥她:“傅小七,你若這樣去死,你怎麼對得起我?”
他看似勇敢聰慧,實則混沌,為了救已經入魔的傅曉希,他把自己也同流合汙。
其實他早就察覺他回了京,也知她犯下種種血案。若不是有他暗中安排,抹去作案線索,她現在早已是等待問斬的階下囚。
他是她的幫兇!
謝玉阻止了傅曉希以身犯險後,幫她處理了現場,藏屍。她的心突然被揉了一下,難受極了。
謝玉的眼神立馬溫柔起來:“小七,活下去!”
這件事翻篇後,傅曉希重新振作,改頭換面開始新生活。可她體內流著軍人的血,自有風骨,拒絕了謝玉給自己的一切安排與救濟。
可謝玉沒想到她會自甘墮落沉溺在貧民窟。
貧民窟那地方,顧名思義,住的都是金陵城裡最下等的人。那是謝玉不喜歡的地方,連落腳都嫌髒,那地方永遠散發著剩飯剩菜的味道,從窄而小的巷子縱橫交錯,不知從什麼犄角旮旯裡就會跳出一個莫名其妙對國家充滿怨恨的人。
有一次,謝玉去貧民窟看望傅曉希,看到她跟好幾個人擠在一個小弄堂裡嘻嘻哈哈。
小窗那麼舊,把窗外的夜色和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也弄舊了。
在謝玉心裡傅曉希還是世家小姐,他還期盼著能讓她換個身份重歸上層,這顯然與傅曉希心中想法南轅北轍,她早沒把自己當貴族。
對貴族們虛偽的嘴臉她早已看透,反而素人卻讓她覺得淳樸善良。
貧民窟裡藏龍臥虎,有一幫頗有主見的俠義之士,他們對南朝的未來擔憂不已,對南朝貴族有著深惡痛絕的仇恨。後來隨著意志相投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便成立了一個私下反抗朝堂的秘密組織——紅蓮會。
後來傅曉希瞞著謝玉加入了紅蓮會,在組織的授意下,進行著一些活動。
紅蓮會的會主唐菁才冠絕倫,簡直是另一個謝玉,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維護的人不同,唐菁是站在平民百姓那邊的。傅曉希開始與謝玉越來越疏遠,反而與唐菁越加信賴。
天啟十三年,又遇大旱,田地顆粒無收。無數百姓遭受饑荒的脅迫,朝廷下放賑災米糧在半道上就被偷樑換柱。百姓沒有吃的,便只能食土充飢。最後,近十萬百姓落得活活餓死或被土撐死的下場。
與此同時,南朝貴族依然過著錦衣玉食、對門外苦苦叫餓的人視若無睹。貴族毫無人性的做派,激起了民間強大的民怨。
謝玉知傅曉希對貴族恨到骨子裡,生怕她會被此事刺激而做出傻事,便親自去了一趟她住的地方看望他。
兩人果然因為意見不合發生了激烈衝突,謝玉不解傅曉希為何會突然變得如此偏激,傅曉希悔自己錯看了謝玉,原來他不過是在乎名利威望的凡夫俗子。
“師父,你以為我可以回去,可你明知罪人傅七已經回不去了!”她奚落他。
謝玉靜默地瞧著她,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眉清目秀,模樣甚是嬌美,正睜著兩隻黑漆漆的眼珠凝視自己,可是,他卻突然覺得她陌生了。
【五】
爭吵後,謝玉被她氣走。數日後,謝玉再度登門拜訪,她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樓空。
連隻言片語也未曾給他留下。
謝玉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裡也無限放空。後來他的下人在屋中找到一片寫有“紅蓮會”的教義的殘紙,交到他手上。
“師不知徒,徒不知師。”他喃喃自語,手中殘紙被揉成一個小團,被他吞下。
民間義軍幾乎是一夜之間冒了出來,打著“清君側,匡正道”的旗幟,對蕭氏王族正式宣戰。興許是民心所向,義軍在這場戰爭裡隊伍不斷壯大,而南朝軍士氣渙散,不堪一擊,一開始尚能抵抗,戰事拖上一年半載後,便順勢而下,一敗塗地。
義軍很快打到距離金陵城最近的平城,那是皇城的最後一道防線。八月,南朝皇后自請去皇寺祈福,謝玉隨之做伴。皇后到達皇寺的第三天晚上,就遇上刺客,有人想帶走她。
但行動沒有成功,刺客便帶走了另一個人——謝玉。
在一間近海的廢屋,人從麻袋裡放出來,傅曉希看到布袋下一點點露出的臉,在周圍人萬分不解的目光下逃出了房間。
原來傅曉希離開貧民窟後,加入了紅蓮會自發的義軍,並很快成為義軍中的領袖之一。皇后的真實身份是前朝親王的遺腹子,前朝親王原本才是內定的明君,卻遭受先帝迫害,死於非命。
義軍為了儘快攻下金陵城,決定用皇后的真實身份大做文章。
可是他們未曾料到,謝玉在他們行動前,已察覺了寺裡的不對勁,已讓人送走皇后。
義軍慫恿傅曉希去勸謝玉把他們的細作帶入城內,因為劫皇后一事已驚動皇帝,金陵城全城戒嚴封門。
若有他帶路,守門的侍衛應該會開門。
她怕師父受傷,傅曉希硬著頭皮去遊說謝玉。開始三日,謝玉一言不發,不吃不喝,第四日時,傅曉希不再提任務,只是隨意地說起陳年往事。
謝玉臉上冰霜之色有所釋然。
“小七……你為何會變成這樣?”
他是明知故問。她認真地回答:“為了拯救天下蒼生。”
“那你怎麼確定,你是在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是把他們推入火海?”
傅曉希抿緊雙唇,她想她應該帶他去親眼看看那些被餓死的人,那些賣子求活的人。
“我同意了,我帶你們進城。”他又突然一改態度。
深秋又至,蟬鳴聲隨著初夏的消亡而消逝。他與她同坐一匹馬走在落滿梧桐葉的路上,回城一路上骷髏白骨散落各處。
傅曉希感慨:“師父,你覺得他們可憐嗎?”
他看了一眼下方,平靜道:“若你們推翻了蕭氏王朝,就沒有人受奴役,被驅逐殺害嗎?”
傅曉希憤懣辯駁:“不,我們一定會創造一個人不分三六九等的太平盛世。”
他沒有再接話,只是想起她的年少時期。
那時他還是個畫師,她只是看一眼他的畫,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曾以為那就是聖人們說的心有靈犀。
那是幾年前的事,卻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原來他從未真的瞭解過她,她與他看似仰望著同一片天空,實則卻看著不同的地方——人間的悲歡並不相通。
可在他心裡,守住皇家就是底線,他知道對她而言,這個底線太高了。
謝玉終究還是騙了她,算計了她,埋伏在暗處計程車兵在他們進城後便對他們進行了伏擊、同伴挾他做人質,但她終究於心不忍,放了他。失去砝碼的他們遭遇了重創,十幾個人只活下來兩個,還是重傷的兩個。
活下來的其中一個就是她。
傅曉希騎著搶來的馬逃出城門,謝玉站在城樓上看著她的背影不斷遠離自己,他從侍衛身上取下弓箭,對準了她,拉滿弓,一箭飛了出去。那一箭穿骨而過,傅曉希似一塊軟泥從馬背上直墜下來。
他身後一直站著一個男人,隱在暗處。
“那個孩子,就是你當初拼命拒絕賜婚的原因?”
謝玉沒有說話。
【六】
若不是傅曉希心長得偏了些,那一箭會直接刺透心臟。
救活醒來後的傅曉希沒想到救自己的人是皇帝,就像他同樣沒想到師父會真的想殺自己。她甦醒後,皇帝蕭寧羲來見了她一面,故人重逢卻彼此對立,場面十分尷尬。傅曉希說自己不會做出賣紅蓮會的事。
皇帝笑她自視過高:“我是想殺你,可你師父喜歡你。他這一生把自己奉獻給了家族和國家,只有你是他最後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救你這是我作為朋友唯一能為他做的事。傅曉希可曾有一刻,沒把謝玉只當是她的師父?”
師父一直是她所仰慕的物件,而又是童年時給予方向的導師,一個很美的偶然。傅曉希滿心恍恍惚惚,聽著那個不像真的事實。
喜歡,就是男女之間那種喜歡。
後來皇帝再沒來過,傅曉希被關押在一座富麗堂皇的院子裡養病,高手如林,她逃不出去,也對外界發生的事一點不知。
她十分想再見一次謝玉,雖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約半年後,皇帝又來見了她一次。一夕之間,年輕的君主老了許多。
“你可以走了,你的同伴們贏了,這世上多的是別有目的的弄權者,希望你不會對自己的選擇失望。”
那扇無論傅曉希想什麼辦法也出不去的大門,堂而皇之地向她敞開,像一個熱情的邀請。
她快步朝外走去,快出門前回頭看了皇帝一眼。月光將君王的影子拉得很長,把他的臉映照得青白。
“天亡南朝,古今如此,國祚凋零,也不知世間有幾個家庭可以團圓,有幾對鴛鴦可以盟誓,但願你比我好運。”
他臉上迷醉的表情,是留在傅曉希心中最後的印象。
義軍攻打金陵城,蕭寧羲與將士一起站在城樓守城。城裡糧草斷了,百姓捱餓受飢,君主主動要求與義軍主帥和談,他答應開城門,只要主帥答應不濫殺無辜。
唐菁看著自投羅網的君主,什麼都沒答應他,一刀斬下他的首級,掛在城門上示眾。
攻佔皇宮以後,他掘地三尺也未找到傳國玉璽,他沒想到的是蕭寧羲還留了一手。為了找到玉璽的下落,他將金陵城變成了屠宰場,大批貴族被押往刑場赴死,無數無辜百姓埋骨護城河中。
傅曉希從未想過,起義已經變質,信仰全然崩塌。
她沒有再回到同伴身邊去,唐菁在她心裡也已經死了。
皇宮被攻佔後的第七個夜裡,消失多日的謝玉出現在行刑場上,唐菁被動接受他用玉璽來換保全舊貴族的條件——他原本該帶著玉璽和皇后,遠走高飛。
一命抵百命,或者千命,在謝玉心裡是筆劃算的交易。
謝玉和唐菁達成一致後,謝玉被押入天牢等待處置。
傅曉希聽聞謝玉入獄的訊息,只覺得天旋地轉。她急需見他一面,不,是必須!她千方百計想混入牢中,找以前的同伴幫忙,或求唐菁……
【七】
日子一天天過去,傅曉希和蘇勉靠著島上水果果腹維持基本生存,可依然沒找到離開這裡的辦法。
時間拖得越久,離開這裡的希望就越渺茫。
到這時,傅曉希反而平靜了許多。她想即便自己如今出去,即便找到了鎮魂玉,謝玉也應該死了,那鎮魂玉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
當初傅曉希進入死牢見過謝玉後,也求過唐菁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放過他。但唐菁心裡已經沒有多少舊日的情分,他告訴傅曉希,處決謝玉,就在一個月之後。
和唐菁見過面後,傅曉希知道師父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從天牢中活著出來了,悲痛萬分的傅曉希不知如何就想起了他曾經給自己說過的鎮魂玉,原本以為那只是編造的東西,沒想到真有其物。
傅曉希即刻啟程,長途跋涉,漂洋過海,去找那枚玉。
後來發生的一切儼然出乎她的意料,彷彿是她註定無法向謝玉贖罪,船在航行途中遭遇海災,她落入水裡,漂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再也無法出去。
“也許,我也會死在這座島上。”傅曉希說這話時,倒有種解脫的釋然。
島上數日,蘇勉和傅曉希雖不說無話不談,但也算成了朋友。蘇勉知道傅曉希背後的故事,事已至此,寬慰的話,鼓勵的話,多說無益。
“明天,我想去我們沒去過的那邊看看,也許,有不同的發現。”蘇勉看了一眼島北面的位置,在夜晚,那片森然的黑暗像一個無盡的洞。
傅曉希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篝火滅了,她被凍醒,醒來後,蘇勉沒有在身邊。
她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他還沒出現,她不由得擔心起蘇勉的安危來,附近找遍沒見他蹤影,她想他不是真的自己一個人去島的北面了吧?
島的北面,每次兩人決定過去查探,都會因為莫名的原因行程無法進行。
那邊,好像真的隱藏著什麼秘密。
傅曉希朝著島的北面走去,一路上找到些稀落的腳印,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越往北走,越覺得冷,傅曉希抬頭看了一眼天,紅色的月亮掛在夜空,讓人無端覺得瘮得慌。
她竟沒詫異,月亮什麼時候是紅色的?
她繼續走了一段,聽到海水起伏的聲音。透過茂密灌木叢的縫隙,她看到遠處海面上,漂浮著成片的空木舟。海的那邊好像下雪了,無數瑩白的東西,落到地上。
傅曉希繼續朝前走,腦子裡空白一片,等她真的靠近了才發現,那些所謂的雪花,落到地上,變成了人。
“爹爹?孃親?夏毅將軍?”
她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她的嗓音都變了,因為那些自己熟悉的面孔,早就應該死去。她又叫他們的名字,衝過去一個接一個去拉住他們,但他們好像都沒看到她,而是一個接著一個,麻木地前行,然後跨上了海面上漂浮著的,空的木舟。
眼淚洶湧而出,無限膨脹的心臟像被一隻手捏住,呼吸困難,且痛。
眼前的一切荒誕離奇,終於連自己也忘記,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可是那些她曾經在意的人,愛過的人們,都認不出她了,把她拋下獨自面對殘忍的世界。
傅曉希環抱雙臂,痛苦地跪倒在地。
“傅小七……”
哭得泣不成聲的傅曉希聽到蘇勉的聲音,應聲回頭。看到容顏靈秀氣質清雅的謝玉和蘇勉站在一起。
傅曉希眼中自動過濾了蘇勉,朝謝玉狂奔過去,一頭扎進他懷中。
千言萬語,似滔天的洪水,傾瀉而出。
“師父,我一直都想見你。
“你不恨我嗎?我做了那麼多錯事。
“我想跟你一起死,你願意帶我一起走嗎?”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呵護和溺愛的眼神,略帶倦意,凝重地望著她。他抬手,指了指她手指上的戒指,無聲地張合著雙唇。
好像在說……回去……
“你一直都在我心裡。”傅曉希嗚咽道。
謝玉瞭然地點了點頭,親吻著她的頭髮,吻得很輕,像新生的樹葉撩過一樣。
在他們重逢之際,全部人都上了小舟,靜靜地等待謝玉也上船。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月亮的位置也從正中移到了東方,天快亮了。謝玉搖了搖頭,離開她身邊,朝屬於他的人們走去。
傅曉希跟著追了過去,但追到海岸邊,她像被一道空氣阻隔。昏暗的月光打在謝玉臉上,幾綹亂髮飄拂在鬢角,暖陽般的笑容融進黑暗裡。
傅曉希雙眼淚光閃爍,哭喊著:“師父,你不要扔下我一個人。”
小舟開始離岸,朝水天一線始發而去,很快舟與舟上的人,都飄散成一片虛空。
【尾聲】
月光忽明忽暗,暗時的海便是一團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蘇勉走過來對她說:“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做到,這一次,你該跟我走吧?”
哭夠之後,傅曉希似乎終於恢復了一些神志,她想起了一些事,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又為何不能出去。
她問他:“這是你管轄的領域,你可以讓我跟他們一起走嗎?”
蘇勉的回答十分無情:“你很明白,你要去的地方跟他不一樣。”
她當然很清楚,因為她曾經是個殺人無數的劊子手,不配跟他們坐上同一條船。她只得跟著他離開,上了另一條船。
小舟在海上漂盪,駛向跟謝玉完全相反的方向,太陽出來了,從海面上升起,藍色的海水波光粼粼,金光燦爛。
日出總是比日落好。
傅曉希低頭用拇指摩挲著戒指上的髮絲,嘴角勾了勾,趁蘇勉不備,跳下了海。
傅曉希掉進了海里,隨波逐流,後來漂到了一座島上。她醒來後記不太清楚自己是怎麼落水的,只記得自己要去南洋找鎮魂玉,救謝玉。
她在海灘上找到一個落難的男子,三十來歲的樣子,五官端正,眉目犀利。
“我叫蘇勉,本來我是應邀去南洋邊上的一個小國,這是我第七十二次去那個地方……”他主動與她說話。
傅曉希並不想知道對方是誰,她急於找尋離開這裡的方法,一如以往。蘇勉對著她笑了笑,抬頭看著天空,這是一個星星和月亮都沒有的夜晚,一切又開始重複。
其實謝玉落獄後,傅曉希並沒有再見到他。唐菁口頭上說,會讓他們相見,但背地裡卻將謝玉五馬分屍,挫骨揚灰。一直等待著再相見的傅曉希只等來謝玉的死訊,絕望至極的傅曉希與唐菁同歸於盡。
這世上沒有鎮魂玉,有的只是她的悔恨,她的執著。她死後魂魄無法安寧,因此徘徊在生死邊界無法往生。
蘇勉是個魂師,職責是超度那些有執念的魂魄,並能與迷茫的魂魄溝通交流。他遇到傅曉希後,願意幫傅曉希完成再見一次謝玉的願望。
在蘇勉的幫助下,傅曉希來到往生者的神隱之鏡,見到死去很久的謝玉。
傅曉希明明心願已了,卻因為想跟謝玉一起離開,所以背棄了跟蘇勉的承諾。她還是無法放下對謝玉的執念,於是她成了永久的無法超度的孤魂。
她重複著忘記自己已死的事實,不斷重複登上那個島見到謝玉的夢。
她會重複萬世無盡迴圈的痛苦,也許對她而言這並不是痛苦,因為在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大夢初醒後,她總能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