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的一天早上,我揹著書包,拿著飯盒,向天山中學走去。我是從古三小學考進天山中學的,很是激動。穿弄堂,走小巷,一路上我蹦蹦跳跳,東張西望,看看能否遇見同學。
突然,一陣鑽心的疼痛使我踉蹌了一下。我扶住牆,抬腳一看,一塊小木板貼上在球鞋上。我忍痛拔出木板,一根帶血的生鏽鐵釘赫然入目。我脫下球鞋一看,嫣紅的血從腳掌處的襪子裡滲透出來。我懊惱地望著木板,不知它是從垃圾車上掉下來的,還是晨起生爐子的老太太發現有釘子就隨手丟掉的。只是我倒黴,扎得鮮血淋漓,疼得無法穿鞋了,只好拎著鞋,單腿蹦跳著前行。這時,一陣銀鈴般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樣不行,我扶你走吧。”
我扭頭一看,只見一位梳著短髮的女孩走了過來。她明眸善睞,橢圓形的臉上閃著明月般的清輝。她撿起那塊木板,扶著我向前走,我注意到她胸口彆著一枚團徽。她告訴我,釘子有鏽,要去醫院打破傷風針。我搖搖頭,身無分文,怎麼去醫院?她看出我的窘迫,告訴我放心,她有錢。於是,我們向天山地段醫院走去。邊走邊聊,這才知道我們是校友,只是她比我高三屆,是高一的小姐姐。我不敢問她姓名,也不敢問她哪一班的。這太唐突了,初次相遇,就打聽這些,是不禮貌的。路過垃圾箱,她順手把木板丟了進去。我們來到醫院時,醫院還沒上班。她拿出5元錢,叫我自己去打破傷風針,她幫我去班級請假,並幫我帶飯盒去蒸飯。我們那時是自己帶米,學校給蒸飯。我連連致謝,她展顏一笑,飄然而去。
我花了兩元多,處理了傷口,打了破傷風針。一瘸一拐地走到學校大門口。學校門口的正前方是一大片綠草茵茵的草坪,前面高聳著劉胡蘭的雕像,碑座上有毛主席的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劉胡蘭昂首挺胸,面容剛毅。我習慣性地凝視著劉胡蘭的塑像,油然而起敬意。我蹣跚地走著,此刻第二節課鈴聲已經響了。門口收報刊雜誌的阿姨見我一瘸一拐,趕緊過來扶我。
進入教學大樓,萬籟俱寂。通道兩邊是教室,此時已經用繩子攔起,禁止通行,收報阿姨只能扶我到這裡。我跨過繩子,推開教室門,進去立正,喊了一聲:報告。講課的是數學老師,他四十多歲,滿臉的絡腮鬍子。他嚴肅地看我一眼,把我推出門外,順手關上了門。我沮喪地靠在對面的牆上,這麼重要的數學課,聽不到了。正當我萬念俱灰時,教室門打開了,數學老師走了過來,攙扶著我走進教室。當我坐下後,同學悄聲告訴我,數學老師聽大家說我被釘子紮了後,連忙開了門。我聽了,很是感動。只是數學課,我聽得雲裡霧裡的,茫然不知所云。
中午,吃過學校蒸的飯後,數學老師來了,我惶恐地站起來。他微笑著叫我坐下,問今天講的課有沒有不懂的地方。我提出了疑問,他一一解答,又舉一反三,我豁然開朗。他見我明白了,就叫我午休一下。接著,他又問了其他同學,幫助釋疑解惑。我很是感慨,他講原則而不乏靈活,嚴肅而不缺慈祥。
自此以後,每到下午自由活動時分,我就蹣跚著在校園裡走,希冀遇到那位好心的小姐姐,道聲謝,並還給她錢。但一天天過去,卻一直沒有遇到她。半個月後的一天早上,我又一瘸一拐地穿里弄,走小巷。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咦,你怎麼還沒好?”
我扭頭一看,依舊是那明眸,臉龐閃著光潔的清輝。我趕緊道謝,並拿出5元錢。她接過錢,又不解地問了一下。我告訴她,傷口還在化膿。她沉思一下,告訴我,這種情況可能是釘子把鞋底的橡皮扎進去了,她中午陪我再到醫院去看一下。我連說不用,我自己會去。中午是休息時間,我怎麼好意思讓她陪我去醫院。她不再說話,扶著我,蹣跚而行。
中午,她來到我們教室,不由分說,扶起我就走。到了醫院,醫生經過清洗、檢查,果然在肉裡找到了一小塊球鞋的橡皮。醫生用夾子把它夾了出來,隨之消毒、上藥,還配了一點藥,花了一元錢。我只帶了還給她的5元錢,醫藥費自然又是她出。我不好意思地連聲道謝,她一笑了之,瀟灑離去。我連聲叫著小阿姐,一步一趨。她返身扶住我,默默前行。
幾天後,傷口癒合,我又活蹦亂跳的。我常去操場玩單槓、雙槓,也常在操場旁的小河邊徜徉,那裡垂柳依依。我也常去天鵝絨草坪上坐坐,高興起來,呼朋喚友,打幾個滾兒。但一直沒有遇見那明眸善睞的小阿姐,隨身帶著的一元錢,也沒有機會還給她。
幾年後,開始上山下鄉,我們67屆有50%留在上海的工礦企業。1970年,居委會組織我們開大會,有個黑龍江軍墾農場的知青給我們做報告。她上臺時,我眼睛一亮,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那位小阿姐。她依舊短髮,明眸善睞,只是原先的清秀變得俏麗。她笑靨如花,侃侃而談,從個人前途和國家發展的關係,到黑龍江的風土人情,再到知青的戰天鬥地,讓我感慨良多。
報告結束後,我找到了她。她瞭解了我的情況後說:“天山學子,當學習劉胡蘭,她能拋頭顱,灑熱血,我們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我當即表示願意上山下鄉,她眉開眼笑,領我去見了居委會主任。主任和她立即到我家拿了戶口本,去周家橋街道辦事處報了名。一切結束後,我拿出一元錢還給小阿姐。她瞠目結舌,我告知了原委。她笑著說,你能上山下鄉,這是最好的醫藥費。說完,她轉身離去。
我輾轉去了黑龍江邊境,在邊境農村,每當我遇到困難畏縮時,或當我患得患失時,我就會想起小阿姐的話:天山學子,當學習劉胡蘭。此時,我便醍醐灌頂,奮然而前行。當我也成為一名教師時,我時常會回憶起小阿姐的熱情和數學老師的嚴肅而慈祥,我就會以心血沃灌學生,使他們邁向成功。閒暇之餘,我也常在腦際展現天山中學的畫面,那彎彎的小河,楊柳依依;那茵茵的草坪,劉胡蘭昂首挺胸。最後,畫面漸漸凝聚,只剩下那位不知名的小阿姐的特寫:短髮,明眸善睞,橢圓形的臉龐散發著明月般的清輝……
圖片來源於網路
作者為天山中學1964屆學生陳奮
編輯:李晶瑩、高 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