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20多歲,住院了。同一個病房裡住著的,有老有小,都是得這個型別病的。什麼病我就不說了,只能說得了這個病的人,有錢不一定能醫好,沒錢是不一定能活多久。
我屬於發病初期,不算很嚴重,但是也需要做一個大手術,從肚子上劃了30釐米長的口子,大夫說我的脂肪太厚了,傷口不好癒合,於是每天都需要換藥,我每天都要經歷一遍棉花擦肉的感覺,那感覺,別提多酸爽了。
一個病房住著4個人,住我對面的是一個40多歲的老哥,瘦瘦高高的,聽他說,他以前200多斤,住進來半年了,現在100斤左右。老哥很健談,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從天南侃到海北,沒他不能插一嘴的。大夫給我換藥的時候拉著簾子,我疼得受不了,有時候會叫出來,換完藥老哥會說,小夥子你這不行啊,你看老哥肚子上兩道口子,可不像你這樣叫過。我疼勁兒沒緩過來一般也懶得理他。有一次沒拉簾子,老哥看到我肚子上開著的口子,換完藥不嘲諷我了,給我豎了個大拇指:小夥子你真堅強。有一次我問他,老哥你家人呢,這麼多天只見你自己在這兒做檢查什麼的。老哥說,我這病時間長了,自己也習慣了,用不著陪我,都跟著在這兒耗不起,有那錢不如多買點藥,他們也少跟著我受點罪。我說那也是家裡人跟著能助助氣呀。老哥笑著說,你還小呢,以後慢慢就知道了。我說也是,看老哥你精氣神不錯,也不像不能自理的。老哥哈哈笑了。
有一天早上,老哥突然發高燒,一堆醫生護士衝進來,各種儀器監護掛上去,各種搶救。我問我爸,那老哥昨晚不是好好的,這咋回事?我爸說你睡吧,別看了,說著把簾子拉上了。可我還是忍不住要看幾眼。
老哥走了,走得很突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離去。我也害怕了,我還這麼年輕,我會不會也那樣突然就走了?我開始變得焦慮了。
住我臨床的是一個60多歲的老大爺,叫老大爺有點失真,就是一個小老頭,瘦瘦小小的,老伴陪著他過來看病,伺候他吃喝拉撒睡,晚上病房熱他老伴兒還給他扇一晚上扇子。小老頭脾氣還挺大,似乎對什麼都不滿意,總是對老伴兒大呼小叫的,我不喜歡他,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憤青什麼的。他住進來半個多月,大夫遲遲不給他上真格的,每天給輸點營養液,隔幾天做個血常規。小老頭不樂意了:這不是騙錢嗎?大夫給出瞭解釋:你可太瘦了,皮包骨頭的,各種指標不適合做手術,要麼你回家吃胖點再來,要麼就輸點液把指標上來了再看看能不能做。小老頭說:都住了這麼久了,錢不能白花,我繼續補指標。這病房裡每天屬小老頭快活,我們都躺著不能多動,他倒好,輸完液就四處轉悠,老伴跟著鞍前馬後的,還等著隨時捱罵。一天他路過我這兒,剛好我換藥被他看見了,在那兒乾嘔了一天,拉著大夫的手,說他血壓高、頭暈、噁心,不想做手術不想住院了,要出院。大夫說你這好不容易補起指標來了,手術都排上了,你倒想出院了?小老頭一個勁兒搖頭:不住了不住了,我害怕。他老伴兒這次硬氣了一回,說什麼也不讓他出院:你這都第幾次了?再不做你真沒救了!原來小老頭這樣地反覆住院出院已經好多次了,每次都下不了決心做手術。
小老頭還是做手術了,手術還是挺成功的。不過大夫說,因為他一直拖著,延誤了最佳的時機,術後的效果並不是最好的,不過比不做手術肯定能多很多生存期。小老頭一聽著急了,每天躺床上也不睜眼,皺著眉頭,氣呼呼的樣子,老伴兒餵飯他也不張嘴,甚至還罵老伴兒,怪老伴兒非讓他做手術,又疼效果又不好,就是想要他的命。他老伴兒一抹眼淚,也不還嘴。
就這樣過了十多天,小老頭各項指標一直反反覆覆的,終於在一個晚上,他也走了。他還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走的。他老伴兒哭得很傷心,說你起來罵我呀,你咋不起來呢,你不是挺愛罵我的嗎?死老頭子你給我睜開眼吶。
也許在外人看來,老頭對老太太那麼兇,挺招人煩的。但是在老太太眼裡,那個小老頭可能是她這輩子的全部,現在老頭沒了,她的天可能也塌了。說實話當時我挺心酸的。
病房裡一度只剩下我和斜對角的那位。那位不是一般人,據說是某地的一名企業領導,家裡挺有錢的,來的時候紅光滿面、前呼後擁的,一下進來一屋子人,那是他夫人和他朋友。他夫人很熱情,買了好多水果給我們吃,說她老公是當領導的,和別人一起做體檢來著,當地說看不太清楚,讓到這兒來看看,於是他們就來了,檢查檢查過兩天說不定就出去了。遇到就是緣分,她老公在這兒朋友多,有需要幫忙的儘管招呼。我說阿姨您可真好福氣。阿姨當時笑得可歡了。
但是各位可能也發現了,阿姨的老公等走了兩名病友但還在這兒住著。是的,情況不是很好。阿姨從一開始的逢人便笑到現在的見人就哭,期間只過了半個月。阿姨的老公從紅光滿面到一臉死灰也只用了半個月。
晚期,屬於有錢但沒得醫那種。阿姨說她兒子還在國外,沒敢告訴兒子。我說阿姨你勸你們家那位看開點,看進來的時候什麼樣,現在什麼樣,要是沒檢查出來的話,是不是也不至於這樣,這心態可是很重要的啊。阿姨說可不是嗎?那十幾天前壯的跟牛一樣,那酒一喝能喝2斤,現在可好,一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病沒把他咋樣,他自己就不行了,說著又哭了起來。我說阿姨你一哭,我叔不就害怕了麼,你別哭了。
阿姨還是沒能停止哭泣,因為他老公還是走了,這是這個病房裡走的最快的。也是我見過這個病從發現到離開走的最快的。
一個多月裡,同一個病房裡的三個病友全都離去了。我從看到老哥離去時的害怕,到看到小老頭離去時的淡然,到最後看到大叔離去時的麻木。
我突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當我懷著這樣的想法躺在那冰冷的病床上,也許,這就是最心酸的畫面吧。
好在,這十多年,我還頑強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