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那天下班升井後,李永春頭一個衝進澡塘,三下五除二,把那身黑色的“行頭"一卸,“撲通”跳進浴池,雙眼一閉。頃刻間,渾身的疲乏與勞累都彷彿被這熱水泡化了。嘿,真痛快,真美氣!
這時,剛進來的“猴頭”從水底悄悄伸過手來,抓住李永春的雙腳猛然一拽,李永春跌了個四腳朝天。“啊噗,啊噗”,他傻乎乎地站起來,一邊吐著口中的髒水,一邊連聲追問:“是誰?是誰?”
“猴頭”裝出一副正經面孔,朝一個正在往臉上打肥皂沫的胖子指指:“是他。”
“龜孫,原來是你!”李永春跳過去,二話不說把胖子輕輕一提,胖子立刻殺豬般大叫起來:“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冤枉啊!”喊聲未落,已被扔進對面池裡。
頓時,笑聲、咳嗽聲、撩水聲、對罵聲組成了一曲“噪音交響樂”,在水氣迷漫的澡塘屋頂回......
突然,門“砰”地推開了,風風火火闖進一個人來。“噪音交響樂”嘎然而止。來人是與李永春同宿舍的“小不點”。小不點神秘地招招手:“喂,‘傻大個’,你出來一下!”
“甚事?就在這裡說吧。”
“我娘?我哪來的娘啊!”
“咳,傻瓜,沒娘你從哪裡來的?”“不不,我是說.....”
“你不用說了,快跟我回家去吧。不光是有娘,還來了一個妹妹哩,哈哈!”
“呸,你騙人。
“騙你我是小狗子!”
這一下,李永春如入五里迷霧懵了。妹妹?酈來的妹妹?媽媽一輩子只生了他們弟兄三人,臨死落下一塊心病。見了人家的閨女,總愛拉著摸啊瞅啊:“唉,我要能有這麼個閨女,少活十年也願意啊!”沒想到閨女始終沒有盼來,媽媽卻過早離開了人世。如今倒好,突然間娘也來了,妹妹也有了,豈非咄咄怪事!
“噢——會不會是她?” 李永春摸摸腦袋,心頭不由一亮:對,一定是她!
半月前,他意外地收到一份一百元錢的匯單,一封信。信中說: “……那次邂近相遇,蒙你熱心幫助,回家後,我都告訴了爹孃。爹說,你真是個好小夥子,娘也說,抽空兒該去看看人家,也好當面表示感謝……因為俺這裡窮,錢還遲了,請原諒。俺覺著,應該倍加珍重的並不是金錢,而是那種急難之中人與人之間的純真的友誼。為此,儘管我們只見過一面,可你那忠厚質樸的身影並不陌生,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們從前曾在哪裡見過似的,但俺確實只出過一次門呀!在哪裡呢?也許是在夢裡!人有夢真好,夢裡總能碰到很多美好的東西,而且醒來,美好的東西卻又變得那麼逼遠,那麼虛幻而渺茫,唉.....親愛的大哥哥,你如不嫌棄,收俺做你的妹妹吧。俺娘只生了俺一個,有個大哥哥也是俺心存已久的願望啊!”
當初讀罷信,李永春不過一笑置之。信上的話,無非說說而已,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嘛,何必多此一舉。誰料人家抓著棒槌穿線,當真(針)地來了。怎麼辦?李永春急得團團亂轉,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小不點,....你快回去就說我....說我不在了。”
小不點眯眼一一笑:“好,我回去就說你說你不在了。”
“不不,我的意思.....反正你比我有辦法。你....”
“哼,算了吧傻大個,你可真夠意思!人家大老遠跑來看你,你卻連面都不見就打發人家走,像什麼話!別忘了現在可是講文明禮貌的時候啊!”
“那....…”
“那什麼,還不快去好好洗一洗,打扮一下,乖乖給我回去!我去買些酒菜,準備招待客人,總不能讓人家前腳走,後腳就罵咱礦工小氣呀!”
小不點說完,一溜煙似地跑了。李永春怔在那裡。
提起他們二人,大家無不嘖嘖稱奇。別看他們而目不同,性格迥異,卻偏偏像用萬能膠粘到一塊,好得賽過親兄弟。李永春高,小不點矮。小不點的矮襯得李永春愈高,李永春的高襯得小不點愈矮。二人站到一起,頗有幾分說相聲的舞臺效果。
在為人處事上,李永春缺了個心眼,小不點腦袋瓜靈活。“小不點動動嘴,李永春跑斷腿”,李永春是小不點的殼兒,小不點是李永春的魂兒。李永春離了小不點,簡直就不知如何拾手舉足了。李永春迷迷瞪瞪,記不清是怎樣洗罷臉,怎樣穿好衣服,又怎樣走回宿舍來的。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自己的 床上斜倚著一位老太太,一位端莊秀麗的姑娘坐在寫字檯前人神地看書,唇下有一粒“美人痣”。哦,果然是她!
李永春心慌意亂地正要推門,又猛然停住了。進去以後該說什麼?怎麼說?如何稱呼?這些亟待解決的問題一齊湧來。且慢,還是等小不點回來再進去吧。他又迷迷盹盹往回返,無意間腦袋被碰了一下,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五個大字:知青小吃部。
驀地,一年前那次邂逅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那天,夕陽拖著疲憊的腳步匆匆向西墜去,血一般的晚霞把半邊天空染得通紅,正是每天礦區景色最為動人的時候。街上人來車往,擁擠非常。賣花生瓜籽、水果大棗的小販們焦急地招呼著顧客賣夜宵的,則四方八板地支開攤子,不時悠然地喚上一聲:“清真片湯兒嘞,五毛一碗!”“豆漿油條嘞,又香又甜!”這聲音脆生生,甜滋滋,熱乎乎,令人聽得直咽口水。李永春下班回家,經不住這種強烈的誘惑, 一頭鑽進一家“知青酒店”
酒足飯飽之後,他搖搖晃晃向宿舍走去。夜漸漸深了,繁星與路燈爭相閃爍。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接著,便有一位披頭散髮的姑娘,從一道僻靜的斜巷飛奔而出,後邊追著兩個流裡流氣的傢伙。
李永春見狀,不慌不忙將身子斜靠在牆上,一條腿伸過去蹬住對面的牆。那兩個傢伙一看這架勢,知道遇到高手,不敢自討苦吃,悻悻地退了回去。李永春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稍等片刻,不見動靜,也便若無其事地繼續打道回府。
“嚓嚓嚓”,身後有腳步聲。姑娘追上來了,怯怯地喚了一聲:“大哥。”
李永春暗自好笑,心中不由 罵道:“扯淡,誰是你的大哥!”可是口裡卻說道:“快回家吧,別在街頭閒轉悠啦。街上的嘎渣鬼很多,姑娘家碰上不安全。”
“.....不去家了。”
“為什麼?”
“家太遠……”
“再遠也是家 ,準得回去呀!不然,再碰上壞人怎麼辦?像剛才……”
沒有回答,只有嚶嚶的啜泣。李永春愕然地扭回頭來:“姑娘,你究竟是怎麼啦?”
於是姑娘對他哭訴了自己的遺遇:原來她是河北人,今天下午,就在剛才那條街上,把賣花生賺下的五十元全部丟了,實指望有好心人拾到了會來這裡還她。哪知好心人沒盼到,反而碰上了幾個流氓,差點兒出了事。如今囊空如洗,孤身一人,無親可投,有家難奔,好不愁人!
“大哥,俺該怎麼辦呢?”說著,又揪心地哭起來。
“這,這,”李永春心裡可作開難了。怎麼辦呢?管吧,對方是位姑娘,偌大礦區,要找個女宿舍還真不容易。把她安置在哪裡呢?引回宿舍去吧,深更半夜,一男一女,明天讓那班弟兄們知道了,那名聲,跳進黃河洗不清。撒手不管吧,豈能見死不救?唉,難,難,難啊!
李永春的心思一陣比一陣亂。
姑娘的哭聲一聲比一聲高。
小不點不在跟前,連個討主意的地方都沒有,李永春真犯了大愁。
思來想去一咬牙,一拍腿,轉回身去說:"好,別哭啦!你先跟我吃點飯去,然後我給你湊點盤纏,送你坐車回家,你看行不行?”
姑娘聽了,大喜過望。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雙膝 一軟便跪了下去。
李永春竟沒有察覺,邁開大步朝前走,姑娘趕緊追了上去。
他把她帶到小吃攤上,買了十個餡餅,兩碗蛋湯,姑娘也沒客氣,風捲殘雲吃了將近一半。
李永春開始渾身上下亂摸起來,把所有的口袋翻了個底兒朝天。錢包、工作證、廢紙爛屑攤了一桌,全部家當加起來有零有整七元八角五分。連車票錢都不夠呢,他對那姑娘說:“我出去一下,你就在這裡等我。記住,哪兒也別去。”說完,飛速而去。
李永春來到八號樓房106宿舍,開始手拍腳踢地叫門:“喂,猴頭。開門開門!”
“誰呀?”聲音懶洋洋的。
“是我,李永春。”
“啥事?”
“借給我一百元錢!”
“深更半夜,借錢幹什麼呀?”
“你別管,拿錢就是!”
“你不說,我不開門。”
告訴他嗎?這小子那張臭嘴,還不給你嚷翻了天。不行,不行,李永春猶豫了片刻,猴頭還以為他走了,悄悄拉開一條門縫,李永春趁機奪門而入,一把抓住猴頭的手用勁兒一捏:“借不借?”
猴頭疼得眼中流著生淚,連連答應道:“藉藉借!”
李永春接過錢來, 順手抄過猴頭的腳踏車:“哥們,車子騎走了,明天歸還。”說完,一蹁腿如飛而去。
李永春將姑娘送到火車站,為她買了一張車票,把剩下的錢通通給她塞進包裡。車就要開了,姑娘含情脈脈地說:“大哥,留個姓名吧。”
“幹什麼?”李永春不悅地瞪了她
姑娘扭轉臉,暗自吐了下舌頭。其實,李永春的名字她偷偷瞟了眼工作證已經記住了。現在問無非是確證 一下而已, 未料卻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倒使她對李永春的人格愈發尊重了.....
李永春將口氣放緩和些,吩咐她道:“以後出門做買賣,要找個熟人做伴。一個姑娘家再莫滿世界亂跑了。”她連連點著頭走上車去,車緩緩地啟動,姑娘腦袋探出窗外,笑著,臉上卻閃耀著激動的淚光。
她走了 。
然而,她又來了。
李永春在這裡呆呆地想心思,卻急壞了小不點。
小不點採辦好東西,回去不見“傻大個”,他趕緊往澡塘奔,澡塘裡撲了個空。從澡塘裡出來,他就像叫魂兒般喊上了:“傻大個——李永春一一”直喊得喉破嗓啞,誰料他卻在這裡躲自在哩。
小不點像抓俘虜般押著李永春往宿舍走。一邊生氣地數落他:“唉,你呀,一米八的個子算白長!人家好心好意來看看你,又不是老虎,又不會吃人,你躲起來幹什麼?我要是有這麼個妹妹,哼,磕頭燒香還來不及哩!”
來到宿舍門外,小不點猛地把李永春推進去,又馬上關了門。
聽到門響,床上的老太太,地下的姑娘同時扭過頭來,李永春只覺渾身的血液都湧到臉上,火一般發燒。
老太太用慈祥的、充滿經驗的目光,仔細地打量著他,從頭上看到腳下,從腳下又看到頭上。然後咧開缺了門牙的嘴巴,滿意地笑了。“是他?”她回頭向女兒問道,“你說的那人就是他?”
女兒輕輕點點頭。她向前走了兩步,對他介紹道:“這是俺娘。”
“大娘,您來啦?”
“來啦來啦,俺早就想來啦。只是手頭不富裕,今年收成好俺....”大娘解開包袱,把帶來的核桃、花生、黑棗,大把大把往李永春手中塞,“現在趁農閒,俺賣了點農產品,順便來看看你。哦,孩子,那一次可多虧了你呀!俺常和你大伯說,什麼時候能來一次,這總算來了。往後呀,常走動著點,也算多了一門親戚.....”
大娘的健談打破了屋裡的尷尬,李永春變得自然些了。他開始把小不點採購回來的東西擺在桌上。嗬,這頓晚餐還真夠豐盛:午餐肉,五香魚,生日蛋糕,白葡萄酒,煙是雙喜牌的,還有奶糖。鬼傢伙,什麼意思?丟下我一個,自己躲開了,真不夠朋友!
“大娘,您隨便吃點吧。”
“哎,哎,都來吃,都來吃。
這時,屋外突然想起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與喊嘁喳喳的議論聲:
“快來看——妹妹,大個子的妹妹!”
“在哪裡?在哪裡?”
“寫字檯旁的椅子上坐著哩。”
"呀,一顆夜明珠!”
“不,像只美麗的鳳凰!”
“鳳凰?你見過鳳凰?”
“今天這不見著啦!”
“嘻嘻嘻,哈哈哈!”
“閃開,閃開,你們這些沒臉貨!有本事,自己也去找一個嘛!”這是小不點的聲音。
大娘笑得合不攏嘴,騰地跳下地,抓了些花生核桃:“孩子們,都來吃點呀!”門一開,“嗡”地一聲,鬼影兒都不見了。
“妹妹找哥淚花流,
不見哥哥心憂愁,
哥哥呀,你在妹妹心裡.....”
遠處傳來歌聲,怪聲怪調的,是“猴頭”在唱。李永春怕姑娘聽見生氣,心慌意亂地扭回頭去看,只見她背轉身子,正偷偷地笑呢.....
一股暖流湧上李永 春心頭一哦,妹妹,我有了妹妹,一個飛來的妹妹。
作者:劉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