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塘格路分場的盡西邊的田頭,向西北方向俯視遠眺,映入眼簾是一片遼闊無垠的大草原,那就是切吉灘。
時序雖已四月,然而高原上的遲來的春天還是來了。雖說眼前的草原仍披著金黃色的冬裝。只是在向陽的背風處,才能看到剛剛冒出小草的嫩黃芽兒,要想看到整個大草原披上綠裝,那還得等到五月的下旬。
仔細向草原深處看,在視力所能及的草原的深處,閃爍著幾十個小白點,就是我們開荒隊拖拉機手們住的帳蓬啊!在帳蓬的四周有一大片的草原變成了黑色,那就是新近開墾的處女地啊!
我在完成了春播任務的第三天,便帶上五鏵犁來到了切吉灘開荒指揮部。
切吉,原是藏族同胞的一個鄉,說是鄉,其實也就是十幾頂帳蓬而已,公社化以後,草原收歸國有,切吉鄉政府與沙珠玉鄉合併了,這裡原先的鄉政府所在地,只留下一個土牆圍成的大院子和院子裡的幾間門窗被拆走了的土房子,現在正好成了開荒隊的指揮部。我們這些拖拉機手們就住在離指揮部不遠的臨時搭起的帳蓬裡。我們來了沒有幾天,在各大隊完成了春播任務的所有拖拉機都先後來到這裡,參加突擊開荒。全場十五六臺拖拉機在一起大會戰,那場面不能不說是空前的宏大、氣派。拖拉機的馬達的轟鳴響徹雲霄。一臺臺嶄新的東方紅,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吼叫著,把沉睡了萬千年的大草原喚醒。東方紅拖拉機的玫瑰紅,在金色草原的映襯下,更顯得鮮豔奪目。我們還常常看到一群群黃羊睜大著驚奇的眼睛看著向它駛近的拖拉機。當拖拉機快走到它跟前時,便箭也似的向草原深處疾馳而去。
這裡的夜晚也顯得相當輝煌,拖拉機點點的燈光,在廣漠的星空下閃閃爍爍,它和碧空裡的星星一起點亮草原之夜,也一起熄滅,迎接草原上的黎明。說真的,那段墾荒的日日夜夜,還的確充滿著詩情畫意呢……
湛藍湛藍的天空,徜徉著朵朵銀棉似的白雲;偶爾,有一隊排成人字形的南來的大雁,鳴叫著,從天空飛過;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長著齊人高的芨芨草,在微風的吹拂下,翻滾著金色的波浪。草叢中,忽地飛起一對百靈,扇動著翅膀,在半空裡,唱起宛轉動聽的歌;正耕著地,猛然間,幾隻野兔,驚恐萬狀地從拖拉機的前方鑽了出來,連蹦帶跳,瞬間便消失在茫茫草海中;逶迤起伏的南山山脈,在遙遠的草原的正北方發著黛色,親吻著藍天……
就在大開荒進行到一個月的光景,省勞改局的白局長帶著一幫子所謂的檢查團,在場黨委書記馬逢良(陝北的老紅軍)的陪同下來到切吉灘,專門檢查開荒的進度。就在檢查團到來的第二天的上午,所有的拖拉機全部停止了作業,在孤山上召開了一次誓師大會。
孤山,是我們拖拉機手給它取的名字,因為在這一望無際、平展展的草原上,它是唯一的一座孤零零的、大約有二十來米高的土丘,土丘之上,有一塊比藍球場還要大的平地,上面還豎著一個三角形的地勢標高架。不知是那位頭頭臨時選的這個制高點來作為會址的。
登臨其上,眼觀六路,只覺八面來風,似乎心胸變得像草原一樣遼闊。真是個很不錯的會址呢。
會場極簡易,我們就地而坐,面前只有一張舊講桌,桌上放著一個水瓶和兩三個塘瓷茶缸,桌子後面放了一把椅子,椅子兩邊各放著兩條長板凳。那是給檢查團的領導和場領導們坐的。
大會一開始,先由農場馬書記作了簡短的講話,隨後在一片掌聲中,長得白白胖胖,中等個兒,披著一件黃呢子軍用大衣的白局長,威風凜凜地走到講桌前,他面對七八十名著裝襤褸拖拉機手們,臉上露出和白胖的圓臉顯得很不協調的冷峻。在我參加工作還不到兩年的時間裡,還是頭一回領略省局級大官的威嚴派頭呢,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白局長用冷峻的目光掃了一下臺下席地而坐的拖拉機手們和墾荒指揮部的幹部們,臺下頓時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大夥兒似乎預感到今天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大家的眼睛直直地地盯著白局長的那張白胖的圓臉。他輕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同志們:今天,我是看望大家來的,同志們辛苦了!(掌聲)現在全國的形勢非常好!全國各族人民在三面紅旗的指引下,解放思想,破除迷信,鬥志昂揚,意氣風發,都在為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而忘我地勞動著,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天等於二十年的時代!全國早已掀起了大躍進的高潮。可是……(白局長稍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呷了口茶水)可是,在我們這裡與全國形勢很不相稱,我們這裡有些領導還像小腳女人那樣,東搖西擺地在那裡走路,還老是埋怨旁人說,走快了,走快了。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你們的馬站長——馬作才!(這馬作才三個字白局長用了較高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裡迸出來的,我們見他用這種語氣說出我們的頂頭上司的大名,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白局長接著往下說)昨天,我問他,一臺54匹馬力的東方紅拖拉機,一天一夜能開多少荒?他說,最多七十畝。今天我又問他,他說,他昨天夜裡親自上了一個班,結果也只能開40來畝地,兩個班很難突破90畝。我說,120畝、150畝不行嗎?你們猜,他怎麼說?他說,除非把這些拖拉機回爐從新制造。這是什麼話!這完全是右傾言論!是在和大躍進唱反調!我今天就是要搬掉這塊絆腳石!現在,我在這裡宣佈:這個會結束後,馬作才就去給拖拉機加油加水!從今天起,撤掉他的站長職務。開荒大隊由秦鳳文副站長負責。這是我要講的一件事。
(白局長又稍加停頓,又吸了一大口煙,隨後將菸頭往地上一扔,用腳使勁踩了一下說)你們中間有個叫什麼張……仁琴的,有嗎?
(張仁琴,立即從坐著的人群中站了起來,並回答了聲“有”!)
(大家的目光立即投向了張仁琴,只見他滿臉通紅。)
哦,你就是張仁琴,你在這裡是幹什麼的?
每天早上丈量單車開荒的面積,然後向開荒大隊報告。
你還幹些啥?
平時還負責檢查耕地質量。
就這些?
就這些。
聽說,你還用公家的鋼材私自做了一個鋼絲床?有這回事嗎?
(……大家又將目光轉向了張仁琴,等著他的回答,只見他臉色由紅轉白,不由得把頭低了下來,用極小的聲音說,)有……
這時,白局長放大了聲音,命令張大聲回答,讓大家能聽見!
有這回事!隨即又低下了頭說了聲,我錯了!
現在你知道錯了,早幹什麼去了,嗯?大夥兒在這裡沒日沒夜地辛辛苦苦地開荒,你倒好,竟敢用公家的鋼材,幹起私人活兒來了,你好大的膽子啊!聽說你還是個轉業軍人,今天就看在這點分上,要不然得送你去勞教!白在說“勞教”二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而且還用拳頭狠狠地在桌子上猛擊了一下,他接著說,下去給我寫出深刻檢查,並從下月起,工資降兩級……
(張仁琴同志。山東人,個頭不大,部隊轉業時,連黨員也不是,勉強由上士提為班級,才弄了個行政22級,每月在青海的工資80來塊錢,沒有想到一下給抹了兩級,每月少拿了20來塊,這對他家來說,可是個巨大的損失啊,後來聽說,他老婆為此事哭了幾天幾夜。這件事,直到1966年“文革”,他當了三大隊造反派頭頭,才得以平反。)
孤山會議還在繼續。白宣佈完對張仁琴的處分決定後,又講了第三件事。他說,據反映,在你們中間有一個從南京分配來的中專生(我一聽這“中專生”三個字,我一下子頭皮都麻了,心跳也立即加速……),只聽白局長接著說,開荒以來,他的拖拉機出了好幾次事故了,那麼大的油桶被拖拉機壓在了鏈軌底下,竟然還不知道!還有,怎麼還把拖拉機開到人家五鏵犁上去啦?(聽到這裡,我的每一根神經一下子給繃緊了起來 心也提到嗓子眼兒了,呼吸也變得短促,而且立馬在腦中預感到一場災禍的臨頭,身上竟開始出汗……)雖然這些不是他當的班,但他是車長啊,有責任!念他年輕,剛參加工作不久。這次不給他處分,今後再不允許發生類似事故!(聽到這裡,我不由得長長地舒了口氣……)其他同志也要注意安全!出了事故我拿你是問!大家聽到沒有?
聽到啦!到會的機手們齊聲響亮地回答。
好!最後一件事是打擂臺,馬作才說,東方紅—54拖拉機,一天一夜最多隻能耕90畝地,誰能超過這個指標,請到前面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大一會兒,老段站了起來,走到臺前,操著河南口音說,我保證完成100畝!他是拖拉機手中年齡最長的一個,轉業軍人,共產黨員。
過了一會兒,人群裡又走出一個人來,大家定睛一看,是李向文車長,陝北人,他也是老車長,共產黨員,還是馬逢良書記的“挑擔”(即馬、李兩人的老婆是親姐妹)。他走到臺前,停了停說,我保證完成110畝!
緊跟其後的是機耕隊有名的“大炮”,楊胖子。河南人,也是名轉業軍人,共產黨員。是機耕隊的開心果。他人到那裡,就給那裡帶來笑聲。因為他長得胖了一點,而且顯得一副憨厚的樣子。大夥兒愛叫他楊胖子,還因為他的名字和楊家將裡的楊宗保僅一字之差(楊玉保),所以,大夥兒還愛呼他楊宗保,同志們見到他老婆,自然也就叫她穆桂英了。同志們一見楊胖子登臺了,立即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並伴之以叫好聲和笑聲。“楊宗保打擂臺了!哈哈……哈哈……”胖子笑著走到臺前,咳嗽了兩聲,操著很重的河南腔,大聲說道:俺就不信羊不吃麥苗,我保證一天一夜拿下120畝!
……,……
等了好長一段時間,再沒有人上臺挑戰楊胖子了。這時白局長笑容可掬地帶頭鼓起掌來,大家也跟著使勁地拍著手,叫起好來。
好!白局長說,我們塘格木農場開荒大隊的這面標兵紅旗手,就是他的了!明天給他們的拖拉機上發一面紅旗。今後誰的工作量超過了他,就把這面紅旗插到誰的車上!
白局長走到胖子跟前,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並和他握手。並問道,你叫啥?沒等胖子回答,大夥兒都替他說了,他——叫——楊——宗——保!
好名字,好名字啊!
胖子難為情地紅了臉,笑著給局長解釋道,大夥兒拿俺開玩笑哩,嘿嘿…………
…………
孤山會議在愉快地氣氛中結束了。但每一個人的心頭,都壓了塊沉重的石頭。勝利者心頭固然有壓力,可以說所有的車長,包括開荒大隊的那些幹部們,誰沒有壓力?“落後就要捱打”,就得受處分。今天的大會就是這樣告訴人們的。
在那個年代,在那個“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大躍進”年代,誰有半點兒所謂“右傾”、“保守”、“觀望”,那就等於毀滅!
其實,馬作才說的是真話,是實事求是的話。可是,在“大躍進”之風颳得正緊的時候,誰說真話,誰就倒黴。記得那時頗為流行的一句話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當時,在河南就出現過小麥畝產上萬斤的天字號的大牛皮,而且類似這樣的“衛星”,幾乎在全國各地都相繼出籠。誰都知道,世上的任何事物總得有個極限,不是憑人的膽子的大小決定的,它得有科學根據。一臺54匹馬力的履帶式拖拉機,開生荒,並能保證耕深在18~20釐米之間,一般只能拖三鏵犁,拖拉機也只能掛一檔,如果遇到土質較鬆軟的地方,頂多也只能掛上二檔。而且也不能一天24小時的工作。機車、農具到時還得檢查、保養,人也得吃飯,也得交接班。就算你抓得再緊,一天也只能工作20~21個小時。所以,根據當時的情況,將每臺拖拉機的工作量定在70~80畝是正確的、科學的。而後來的所謂100、110、120……都是吹牛指標,都是違心的指標,是上級逼出來的,是大躍進時代的特產。
54匹馬力的履帶式拖拉機,開生荒,並能保證耕深在18~20釐米之間,一般只能拖三鏵犁,拖拉機也只能掛一檔
孤山會議結束後,整個開荒隊的工作人員,個個鼓足幹勁,個個力爭上游,個個想插上那面光榮鮮豔的標兵紅旗。可是一臺三鏵犁耕幅就是一米多寬,拖拉機的馬力也就是那麼大,一天也只有24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完成“衛星”指標,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將耕地深度由原先的18~20釐米改變成15釐米或12釐米、或更淺些,讓拖拉機能跑快些。可這麼一來,質量就保證不了啦。還是俗話說得好,活人怎能被尿憋死?辦法總是有的。拖拉機手們很懂得每天測量工作量、檢查質量的人,只在地頭用木尺丈量和目測一下,就是有上級來檢查,他們也頂多在地頭走馬觀花地遛一趟而已。所以,就來了下面的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
一,在耕到距離地頭大約還有100多米遠近的地段,就將犁打深,基本上達到質量要求,以此來應付質量的檢查(那時,每塊荒地,其長度,一般都在1500~2000米左右)。
二,過了這100米以後,便把犁升起來,這樣耕地的深度常常在7釐米上下。這樣,拖拉機可以掛上三檔,要不是草地坎坷不平,四檔都行。有時甚至連草根也沒有耕掉,拖拉機手們給了這樣的耕作法一個很形象化的名字:“刮鬍子”。
三,有時,為了多報點工作量,還常常到一個班快結束前,在近地頭一、二百米內,多耕幾個來回(沒有耕到頭),這樣工作量自然就升上來了。
僅管大夥兒明明知道這是不能做的事,是投機取巧,是在弄虛作假,可這有什麼辦法!如果達不到指標,這可是個聽不聽黨的話的問題,而且這也是個嚴重的立場問題,而質量嘛,這只是個方法問題,而且大夥兒都這麼辦的,不是說“法不治眾”嘛。所以,這在當時就見怪不怪了。
青海高原最缺的是水,而且按要求,必須在播前把被耕的地用水灌透,方能確保出苗,至於能不能有收,這還得看後期的田間管理,更要看能不能及時灌上苗水,最後還得看霜期的早晚。可是,當年的決策者對這些全然不顧,只顧一級一級地下達死硬任務。最後,任務似乎是完成了,但,結果怎樣呢?——顆粒無收!機器給損耗了、人力浪費了,幾十萬公斤的油料浪費了,上百萬斤的籽粒飽滿的種子,就這麼被白白地撒在荒地上!
這究竟是誰的責任?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高舉“三面紅旗”的結果,沒有把全國人民帶進共產主義天堂,倒是給全國老百姓帶進了為期三年的大饑荒。據後來報紙上披露,在大饑荒的三年裡,全國因飢餓而死亡的人數就多達三千多萬,其中主要是農民。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歷朝歷代餓死的偏偏是種田的農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