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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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溪大覺山,那深邃的綠讓從北方而至的人一時驚羨無語。
因為一路也都是在綠色的田野裡穿行,正是晚稻抽穗的時節,從火車旁掠過的一塊塊稻田,將豐盈的綠色鋪展開來,紅瓦白牆的村莊也都在或濃密或疏朗的綠樹簇擁之間,已是十分養眼。卻不料到江西撫州下了火車,再乘汽車前往資溪時,那山水間的綠卻是更加濃厚了,惟有高速公路似一條白練,時起時伏地穿插其間。
進到這大覺山裡,更好似一下子被那綠色團團抱住,不再是忽近忽遠,而是腳下的草地、身旁的竹林、松杉、香樟樹,綠肥紅瘦的都將人圍繞著,還有山楂、獼猴桃、烏飯樹和野葡萄等,擠擠挨挨地在一起,蔓延在人的身邊,放眼處,高低左右都是水靈靈的綠。
細看模樣又各有不同,好些都不認得,叫不出名字。好在手機下載了一個軟體,有想弄明白的植物,對著它拍一張圖片,立刻就得知了它的尊姓大名,還有出生地、家族血緣關係等等。這就認得了有趣的粗葉懸鉤子、米飯花。
幾千年甚至更長的歲月裡,人與植物的關係該有多親密,從它們的名字裡就可以略知一二。比如粗葉懸鉤子,這長在江西的山谷和沼澤裡,以及路旁岩石間的落葉灌木,大名之外還有一串別名:大葉蛇泡竻、大破布刺、虎掌竻、九月泡……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透著人對它的親暱和喜愛,好比叫著村莊裡的頑童:虎子、狗蛋、黑娃……隨口就來。
我們來到大覺山時正當6月,恰是粗葉懸鉤子開花又結果的時節,密密的綠色叢林中,它綻放著白色、紅色的小花朵,勾引著人的目光,走近去,就見那花托上凸現的一粒粒瑪瑙似的小紅果,晶瑩透亮,讓你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卻捨不得伸手去觸碰。
而那開出一串串粉白花朵的叫米飯花,又叫江南越桔,並且也還有好些別名:夏菠、小三條筋子樹、早禾酸、五桐子、馬醉木、南燭……,我端詳著這花,也端詳著它的這些說不完的名字,忍俊不禁。你看它真是風光得很,名字有洋有土,五光十色,就是過去那些愛給自己取上一些字、號、筆名的著名文人,也都沒有幾個能有這米飯花的名號多。
是誰給了這山間的植物這麼多的體貼和稱謂呢?還都是那些曾經與它們最親近的人,山間的農民、樵夫、採藥人,一年年,一天天的,多少年多少代,人對植物的喜愛和了解不亞於對自己的子孫,將自己的心情都給了它們,粗葉懸鉤子、米飯花,所有植物的名字想必都是這麼來的。
勤勞的人們給了植物名字,而把自己的名字埋入了大地。人與植物世代結下的情緣,原本就在這相互的感念之中,人用語言和文字唸叨著它們,而植物則將果實、花朵、葉和根莖,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中意於它的人們。就說這粗葉懸鉤子和米飯花,不光好看,還能治病救人,前者的根葉入藥,有活血去瘀、清熱止血之效;米飯花則以果入藥,有消腫之效。但這米飯花卻又是全株有毒,尤其那漂亮的串串白花毒性最大,亦能產生有毒花蜜,動物切切不能誤食。
看來,但凡生命都有性格,溫柔或強悍,內斂或外向,喜歡索群獨居還是抱團取暖?動物、植物和人一樣,都需要相互理會,才會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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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覺山的空氣是甜絲絲的。亞熱帶溼潤的暖風一年四季吹拂著這片大地,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陽光和雨水對此地從不吝惜,雖然已在福建的交界之處,但無颱風之擾,幾千種草木在安寧的氛圍裡鬱勃生長,人們即使在最睏乏的年代裡,也沒有對這大覺山的樹木舉起利斧。如今,資溪全縣森林覆蓋率達87.3%,而這大覺山更是達到了98.3%。
在這裡,人把充足的空間留給了植物和動物。隨口道來的粗葉懸鉤子和米飯花只不過是其中最為平常的,這山裡還有珍貴的大面積原生南方紅豆杉、長葉香榧、伯樂、香果、蛛網萼、美毛含笑等瀕危植物,屬於國家一、二級名貴保護植物的就達40多種。它們在這南方的大覺山裡,一派蔥蘢。
登山的路很長,但走起來並不吃力,得益於身處“天然氧吧”,人們說,大覺山空氣負離子含量每立方厘米高達30萬個以上,即使身手一般的男女在此也多了幾分力氣。山道上,果然見到一群群遊人,老少皆有,健步行走而無難色。
大覺山一方存有原始森林,另一方卻也人煙不斷,但在那山頂的高處,建有千年古剎大覺寺,早在東晉咸和元年至唐貞觀年間就已有香火,相傳是由杭州靈隱寺的大覺禪師,雲遊大覺山修行弘法,而開發興建的,幾經修葺至今。人們不辭辛勞,一路攀沿而去,卻在走近那雲海蒸騰的頂峰之時,在途中見到一座巍然獨立於山巒之間、高1338米、形似大佛的山峰,人稱大覺者。從遠到近仰視這佛山,只見大覺者昂然垂手而立,肩寬頭正,體態莊嚴,任憑雲光飛逝而一動不動,令人震撼。
就在那靜謐的時刻,聽到了細小但十分清晰的蟬鳴。“知了、知了。”蟬叫著。
在大覺山森林裡,有云豹、黑麂、恆河猴、蘇門羚、金雕、黃腹角雉、紅嘴相思鳥等珍禽野獸,它們各自在天上飛、水裡遊、林子裡跑,大多數時候,它們躲避著人類,只是與自己的族群對話,偶爾才發出呼喊和聲響。只有金蟬脫殼的蟬沒有任何忌諱,它在這夏日的樹枝上,毫不懈怠地從早唱到晚,它彷彿是這森林的代言者。
於是,我們在走進大覺山的深處時,聽到了蟬的叫聲,不是一隻兩隻,而是無數只,在這密密的叢林裡,它們無憂地歡實地叫著:“知了、知了。”
大千世界,蟬知道了哪些呢?它叫得這麼自信?這小小的生命在出世之前要在土裡藏匿好些年,多的達17年,才從泥土裡悄悄鑽出來,然後爬上樹去,掙脫外殼,經過一番蛻變,這才試著展開一對翅膀,開始它的吟唱。有樹的地方才會有蟬,有蟬的森林就有了動物毫不掩飾的話語,至於蟬兒究竟唱了些什麼?想那蟬心人心大覺者,才會“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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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溪境內山巒連綿起伏,兼有谷地和丘陵,是由閩贛交界的武夷山脈向西延伸而來的,縣境內,一條清秀的瀘溪河從峽谷中自南向北穿過,而最高峰海拔1364米、東側還有令人驚歎的30萬畝原始森林的大覺山離縣城僅有15公里,可想而知,與之如此近距離相伴的資溪城,該是多麼難得的怡然之城啊。
與許多城市不一般的是,資溪的環城馬路都緊靠山林,坐車經過時,會心生疑惑,眼前情景明明是在山野之間,濃密的灌木,溼漉漉的草地,一群鳥兒在上面踱步,但又分明看見馬路一側的燈,眨眼就亮了,光暈照著路上穿著健身服奔跑的人兒,就知道的確是市井一角了。
小城很小,平臥在山的環抱裡,兩三條街,一溜的小商鋪、飯館、中醫診所,賣青菜和山貨的地攤,也有車,但並不行如流水,只是不緊不慢地開著,跟街上的行人打著招呼。實際上,小城雖然簡單,但生活中該有的都有了,而小城擁有的未曾受到汙染的環境、優質的空氣,好些城市和地方極想有,可嘆卻沒有。
這個人口不足10萬的資溪,有當地人,還有浙江和其它地方來的移民,小縣故事多,但從歷史走到今天,千變萬化之中,可貴在於全然保留了一方土地的綠色風貌。在資溪境內,森林繁茂的大覺山並不是唯一,還有馬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清涼山國家森林公園、九龍湖國家溼地公園、華南虎野化放歸基地等好幾個國家級的生態區,都是一派綠色鬱然,無疑是後工業化時代寶貴的生態資源。
多年裡,當地人民小心地選擇著發展的路徑,唯恐傷害了大自然。曾經有企業欲投巨資在資溪興建一大型火力發電廠,建成後會給當地帶來可觀的經濟收益,但意識到可能隨之而來的大氣汙染和水汙染,資溪人毅然謝絕了客商。而令人稱奇的是,“資溪麵包”居然名揚天下。上世紀80年代初期,兩位退伍軍人將在部隊的就業培訓中學會的烘焙技藝,帶回了家鄉資溪,從此一路創造奇蹟,小麵包做成了大產業。資溪森林廣袤,從前既不種小麥,也沒有面粉廠,但如今卻有4萬資溪人參與了麵包經營,巧手開出的8000多家麵包店,遍佈全國大小城市,甚至還遠去了俄羅斯,越南,香港,創造了一個個讓人驚歎的勞動傳奇。
在大覺山下,我親耳聽到一位資溪的企業家說起他當年從一個只有幾百塊錢的農民,如何靠做麵包發家致富,又親幫親、鄰幫鄰地帶領一個個鄉親走向富裕的故事。在做麵包的資溪人中,千萬元戶的已數不勝數,眼下,他們興辦起大型的麵包生產基地,在世界一流的現代化裝置前,昔日鄉村的農民身穿白色無菌的工作服,正在高大明亮的廠房裡工作。資溪麵包,不僅使數萬農民和下崗工人走上了創業之路,造就了一大批有眼光有魄力的新型企業家,同時也留護著綠色的山林田野。
“生態立縣,綠色發展”,成為資溪人堅守的理念。
在資溪的綠海之中,還有大片的毛竹、慈竹、觀音竹……一層層,一疊疊,參差錯落。愛竹的文豪蘇軾曾吟道:“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而此處是可以驕傲的,竹和松柏鋪染在大地上,那一輪高懸在清新山林上空的月亮,也就顯得格外皎潔。我站在大覺山下的月色中遐想不已,又聽到蟬兒的鳴叫:“知了,知了。”不由突然意會得,大覺者,大覺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