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沒事的。我們只是都太想贏了。現在都過去了。”
在比賽結束之後，面對懟到臉上密密麻麻的鏡頭和話筒，安東尼·戴維斯輕描淡寫地說。
他確實很想贏。在賽季的第二場常規賽，面對去年在西部首輪裡痛宰自己的對手，他的中遠投手感始終不來，再加上哨風對湖人不利，濃眉明顯著急了。在第二節的一次暫停裡，他和霍華德發生了口角。霍華德從板凳上站了起來，濃眉推了他一把。在霍華德有反應之前，隊友就把他們倆拉開了。
這場衝突倘若發生在場上，按強度算恐怕都未必算得上一次普通犯規。但當它恰巧發生在了場邊，就可以吸引到全世界的注意力，被認為“成為了湖人隊本賽季更衣室不穩的預兆”。但我的看法和濃眉、詹姆斯、沃格爾和一切湖人相關人士在賽後說的一樣，這次衝突不是什麼大事。在湖人現在需要焦頭爛額的問題裡，這種小衝突的處理優先順序只能排到第77位。他們解決這件事的方法有讓霍華德宣佈原諒濃眉、讓濃眉宣佈原諒霍華德以及裁掉霍華德等810975種之多。
在迎來一個0勝2負的開局之後，很多人把湖人隊的這個賽季和他們的2012-13賽季相提並論。這兩支隊伍確實有很多共同點，它們的陣容名單同樣星光熠熠，核心球員們同樣年事已高，賽季開局同樣舉步維艱，還同樣擁有霍華德。戴維斯對霍華德做了連當年科比都沒敢在大庭廣眾下做的行為，不知道這個時候，霍華德會不會想起他在一天前描述自己落選75大巨星時的那個詞彙：Disrespectful。
霍華德總是不被尊重，這件事我們已經見怪不怪了。作為過去15年裡聯盟最好的中鋒，他從未得到過自己應得的尊重。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看起來也不太會有。談榮譽，他有3個最佳防守球員，進過5次最佳陣容一陣，還拿過一次MVP投票第二；談帶隊，他作為核心率隊打過總決賽；談冠軍，他是去年冠軍隊在西決和總決賽裡的首發中鋒。明明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他還這麼不受人待見？
在我們從小到大學到的世界觀裡，每當我們遭遇麻煩，老師總是要求我們從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哪怕你在學校裡遭遇霸凌，老師也會用那個經典的混賬問題來質問你：“為什麼他不欺負別人，就光欺負你？
就像小時候的我們一樣，打了18年NBA，霍華德還是沒找到原因。但我們可以幫他找一找。打完太陽，霍華德接受了採訪，在採訪裡，他展示了一個受委屈的35歲中老年員工在職場裡應有的樣子：“我們當時對場上的形勢有不同的看法，現在已經解決了。戴維斯是我兄弟，我們倆沒問題。我會保持積極，鞭策隊友，但我不允許任何人詆譭我們倆之間的關係。”
這就是我們熟悉的霍華德。他總是很講義氣，喜歡在工作關係裡聊兄弟感情，喜歡把隊友稱呼為家人。哪怕他曾經的小弟貝弗利靠他在火箭上位，卻在他和哈登的矛盾中光速變臉背刺，他也從中學不到任何東西。在生活裡，他總是哈哈大笑，很少表現出自己的攻擊性，這讓他的隊友在和他沒有利害關係時都很愛他，卻也讓他作為一支球隊的頭牌時，在團隊裡顯得沒有威嚴。
性格使然，霍華德從來都不愛當那種以一己之力對抗世界的英雄。在時代的洪流和外界的壓力之前，他時常表示順從而非逆反。當他剛進NBA時，他還只是個瘦削的大前鋒，球隊希望他增肌打中鋒，他馬上就長成了我們後來熟悉的模樣；後來輿論說他的揹筐技術和腳步太過粗糙，他去報了個奧拉朱旺的速成班，馬上打出了一個場均22.9分，命中率59.3%的賽季；他第一次在洛杉磯打球的時候，科比嫌他老是笑嘻嘻的不夠嚴肅，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樣帶著怒氣和臭臉打球，他也試過了，只證明了那一套不適合自己；他在休斯頓的第一年狀態神勇神擋殺神，但在季後賽輸給開拓者之後，他就開始嘗試著放權給哈登，甘於退居二線去做一個防守軸心。當這個聯盟裡最好的中鋒願意被球隊溫柔豢養時，隊友們很難不愛他。但後來的事情證明了，沒有敬的愛很容易變質。
除了隊友，球迷也愛他。一位在休斯敦前線採訪多年的記者朋友告訴我，在賽後離場時，霍華德總是願意盡力滿足球迷們的需求，時常出現全隊所有人都上了大巴，霍華德還在給球迷們簽名的場景。當他還是火箭隊一員時，他就是全隊最受歡迎的球星。
但在媒體眼中，霍華德的形象就要糟糕得多了。在他們的描述下，霍華德的形象經歷了一系列的轉變：不諳世事的孩子，缺少上進心的天才，慾壑難填的巨嬰，球隊毒瘤資料刷子，跟不上時代的老頑固。總而言之，他既不是個贏家，也不像個領袖。
當他和科比當對手時，他的天賦被用來拔高科比的偉大；當他和科比當隊友時，他的幼稚又被用來襯托科比的擔當。這樣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身上上演，哪怕他的比賽資料、球場影響力、團隊成就都擺在明面上，他也始終沒有得到和自己的實力相匹配的認可。官方宣佈的75大球星88人評委陣容裡，媒體佔了大約一半，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能想象得到，霍華德會將又一次遭遇不公正的對待。
媒體描述他的角度，改變了世人看待他的方式。世界不會記得他在魔術隊的最後一個系列賽場均能砍下27.0分15.5籃板，身邊只擺著系列賽三分球30中7的特科格魯、26中6的尼爾森、12中3的阿里納斯和15中1的J.J雷迪克，只記得魔術首輪爆冷輸給了老鷹；世界不會記得他在2014年的季後賽首輪曾經把羅賓·洛佩茲生吞活剝，只記住了利指導的0.9秒絕殺；世界不會記得在火箭驚天翻盤快船的那場G6裡，他鎮守禁區，讓小喬丹和格里芬在第四節裡一分也拿不到，只記住了髮帶兄弟們一個又一個的三分球；也許還有人記得濃眉的絕殺，但已經有一些湖人球迷忘了，在泡泡舉辦的季後賽裡，他是如何糾纏約基奇，讓湖人在西部決賽裡佔盡上風的。
他參與了那些瞬間，卻未曾被銘記。有些時候他是作為背景，有些時候是作為助力，但他已經被媒體的主流敘事所遺棄，不再會被聚光燈所映照。世界最後一次清晰記得他的那張臉，是2015年揭幕戰上，科比指著他的鼻子，對他咆哮“Soft，try me”。
5年後，他在一次採訪裡笑著聊起了那天發生的事情：“當科比罵我軟蛋的時候，我在好幾年裡都對他充滿了憎恨，因為我覺得他誤解了我。他用軟弱來形容我，但我在場上一直很強硬。但科比的影響力很大，他說我軟蛋之後，所有人都認定我是個軟蛋。那時候我恨透了他。那時候我還不夠成熟，但我現在懂了。如果當時我聽他的勸告，也許現在我會獲得更多。”
你看，這就是霍華德。他總是太善良，太講義氣，太容易理解他人。如果他能再錙銖必較一點，能更記仇一些，當他的競技狀態下滑時，不會有這麼多人敢於對他落井下石。如果他能更獨立自主一點，願意為維護自己的媒體形象多據理力爭一些，他的大眾形象也不會這麼糟糕。他的職業生涯走到今天這一步，有著多方面的因素。顛沛流離影響了他的狀態，傷病也是，但真正影響他，沒能讓他達到更高高度的，正是那些外界的期望，以及他對那些期望的順從。他總是被催促著去做那些他尚未想好的決定，在做出決定之後卻又被指責。在反覆橫跳之間，他的媒體形象變得越來越差。時至今日，當很多成就不如他的運動員比他更受大眾認可時，他只能酸溜溜地抱怨兩句，但世界只把那當成弱者的狺狺狂吠，尊重更是無從談起。
在2020年奪冠之後，霍華德曾想過要和湖人續約，還發了一條宣佈續約的推特。但交易市場開始一小時後，湖人管理層始終沒有聯絡霍華德的經紀人。霍華德只能刪推前往費城。很顯然，這也是一種不尊重。而這不尊重帶來的後果，就是上賽季末那出莊神弄鬼的鬧劇。在這個休賽期，他以底薪歸來，讓湖人球迷們彈冠相慶。但緊接著，我們看到了上週六發生的那一幕。
當濃眉的雙手推向他的胸膛，無數中國球迷開始為他打抱不平，這當中絕不僅包括湖人球迷。當他失去了尊重，卻也得到了同情。中國人民的道德觀念樸實無華：村長都已經變成三胖子了，實在沒必要再補上一棒子。
美國之子濃眉不懂這個道理，那是因為他還沒有真正失意過。28歲的當打巨星，職業生涯還沒有經歷過那麼多起起落落落落落落，很難真正對35歲的過氣巨星感同身受。但哪怕是出於禮貌，你也至少應該對自己的隊友和前輩表示一些基本的尊重和謙卑，因為總有那麼一天，你也終會老去。
言盡於此，我勸你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