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語前文解析了神瑛侍者、絳珠仙子、石頭、寶釵四者的神奇關係。本文要更深一步,探究薛寶釵的前世今生。
提示讀者:本文是紅樓夢的深度解析文,亦是系列文,請務必先讀前文《金玉良緣有多可笑:寶釵託付終生的不是寶玉,竟然是石頭》
01寶釵與石頭的不解之緣
寶釵與大荒山的石頭,緣分起於何處何時,我們不得而知。補天石前世是否愛過寶釵,我們也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我們知道:寶釵絕對相中了石頭。她這一世,一直鎖定石頭、痴纏石頭,以佔為己有為終生目標。
她對石頭的痴迷狂熱,那可是全方位的!絕對不僅限於寶玉胸前佩戴的那塊補天石。
1、居住於層層山石包圍中
你知道蘅蕪苑處於什麼樣的地理環境中嗎?
卓語詳細解析過大觀園,蘅蕪苑處於西線第四階梯,也就是大觀園的最後端。和它同一區域的景點很少,只有一個蓼汀花漵。
而蓼汀花漵是什麼呢,是個穿山石洞,石洞很大可以通船。洞外種了桃花杏花,落花飄於水面,甚美。
別得意,這美只屬於蓼汀花漵,跟蘅蕪苑無關。到了蘅蕪苑就沒這意境了,不僅沒花,連棵樹都沒有。
於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進去。”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
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己夾:補四字,細極!不然,後文寶釵來往,則將日日爬山越嶺矣。記清此處,則知後文寶玉所行常徑,非此處也。】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看明白了嗎?石洞處於大山中,從山上盤道穿過大山,再過一個折帶朱欄板橋,眼前方能出現蘅蕪苑。
很多人都知道,蘅蕪苑前方有水路(因為40回賈母遊園時坐船到蘅蕪苑)。但其實水路並非其特色,水在大觀園裡四通八達,蘅蕪苑這個角落反而最缺水。
蘅蕪苑前方是山,是座大山!脂硯齋特別提示了,若無盤道和板橋,寶釵需要每天翻山越嶺。
背山面水,後高前通,是居住最基本的要求。而蘅蕪苑前方的路,被擋的嚴嚴實實。況且那山,又是個穿口的破山,這是踩了風水學的一切雷區啊!
這還沒完呢,【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山脈穿牆而過,這不如騎虎背嗎?再不懂風水的人,也會覺得恐怖壓抑。
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著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術也無。只見許多異草......
再看院中,竟然有【插天的大玲瓏山石】。請注意是【插天】,得有多大多高,才能叫插天?
大自然中橫看成嶺側成峰,美妙萬千,可現在是內宅,講究四平八穩,寓意吉祥。滿院子插天石頭,那不是與天為敵。
【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石頭不僅比房屋高,而且面積也超過房舍。人坐在房間裡看著外面,但見遮天蔽日一堆大石頭,那感覺好個酸爽耶!
從蓼汀花漵算起,寶釵到底被多少層山石包圍,你能數過來?
懂風水的人看這段,只想暈趴,別無所求。
這都是啥?石頭在庭院裡只能做點綴,數量過多、過大、奇形怪狀,對宅主都極為不利。像蘅蕪苑這樣,門前是山,牆根是山,院中是石,四面是石,花木全無,荒草野藤.......
逆天成這樣,哪裡是人住的地方?
假如就在山中,當然無所謂,但明明在陸地,明明是以風雅和輝煌著稱的皇家園林,竟然弄成這樣。
這樣的居住環境,除了諷刺寶釵冷酷堅硬的內心、阻滯不通的靈魂、荒涼決絕的命運之外,還有個作用,就是暗示她有多愛石頭,多需要石頭。
2、石頭擺設
40回賈母攜劉姥姥遊大觀園,走到各處向劉姥姥介紹都好生得意,唯有對蘅蕪苑一頓批評。末了給出了修正方案:
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
石頭盆景兒不用解釋,就是石頭堆疊成的盆景裝飾。
紗桌屏是擺放在桌子上的插屏,屏芯鑲紗,上有刺繡圖案。當時大戶人家的插屏非常講究,一般以紫檀木製作。每個構件都是活插的,可隨意拆卸。
所謂墨煙凍,其實就是灰黑色的石頭,取了個有詩意的名字,用這種石頭雕成一隻鼎。
賈母一共給了三樣擺設,其中兩樣都是石頭。帳子又是水墨字畫的白綾帳,那遠遠看上去不是很像一塊山石嗎?
至於那架紗桌屏,書上雖然沒介紹,但根據賈母這番搭配,幾乎可以肯定,屏風上一定也刺繡石頭。
看樣子,賈母的意思的,反正蘅蕪苑裡裡外外都是石頭,乾脆就以毒攻毒吧。
不管賈母出於什麼心理,反正曹雪芹藉助她的手,再次給寶釵安排了一堆石頭。
蘅蕪苑裡原本就又空又冷、又貧又寡。青紗帳幔雖然破舊,好歹還帶點青色,它是唯一的色彩了。結果呢,也變成了石頭意境的帳子。你說絕不絕!
寶釵果然是抱著石頭過日子的命![呲牙]
02 野草從生
寶釵前世是什麼?這個秘密就藏在蘅蕪苑裡。
因為蘅蕪苑除了石頭,還有一種東西佔據了每個角落,那就是野草藤蘿。
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清葛,那一種是金簦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也有叫作什麼藿蒳姜蕁的,也有叫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
寶玉這段話提到的植物有這些:藤蘿、薜荔、杜若、蘅蕪、茝蘭、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
這僅僅是被他確定的種類,不確定的還有:藿蒳、姜蕁、綸組紫絳、石帆、水松、扶留、綠荑、丹椒、蘼蕪、風連。
這麼多種植物,厲不厲害,其中有幾樣是你認識的?
賈政可不是土鱉,出身高貴、宦海一生,而且還是個追求風雅的知識分子。他基本都不認識,說明什麼?
有關這個問題,世間解讀分成兩大派。釵粉說,其中很多植物出自《離騷》,是香草的別名,說明蘅蕪苑脫塵離俗、高雅難覓。黛粉則說,很多植物出自屈原的《九歌·山鬼》,是鬼草,惡草。
哪個正確呢?其實都對,也都不對。
因為植物眾多,出處也眾多,它們在歷史上不可能僅出現過一次吧,兩方引證的都沒毛病。那一大堆植物名,即便在離騷中,也是某些為香草、某些為惡草,不一而論。
也就是說,鑑定香草惡草來解讀這一段,沒什麼說服力。沒在世人尤其是士子階層裡形成公論的東西,有意義嗎?
讓我們來還本歸元,認識下真面目。
【藤蘿】紫藤類的通稱,優良的觀花藤木植物。它算是蘅蕪苑裡唯一具有美感的植物。
【薜荔】藤本植物,莖蔓生,葉子卵形。
【杜若蘅蕪】至少包含三種植物,即“杜若”、“杜衡”和“蕪菁”,都是些地上匍匐狀的草本植物,長相差不多,放一張圖片即可。如下圖
【茝蘭】並非蘭花蘭草,《廣雅》記載:“山茝,藁本也。”其實就是白芷。如下圖
【清葛】薔薇目豆科,多年生草質藤本植物。葛根可制澱粉,亦可入藥。如下圖
【金簦草】,簦讀作dēng,本意是有柄的笠,類似現在的傘。
這個名字十分稀奇,有些版本中寫金嗗草,也就是筋骨草,為黃芩屬植物。
【玉蕗藤】庚辰本脂硯齋有雙行夾批,
玉蕗,見《楚辭》“菎蕗雜於黀蒸”。
名字不同,但重點都在“蕗”字上。在《康熙字典》裡,蕗為甘草的別名。
【紫芸】一種芸香屬的植物,《說文解字》:“芸草也,似目宿。”
【清芷】同前文說過的白芷差不多。同科屬。
【藿蒳】藿,在《廣雅·釋草》中的解釋是:“豆角謂之莢,其葉謂之藿。” 蒳,是一種葉如棕櫚的香草。
藿蒳泛指藿香屬的植物。
【姜蕁】就是蕁蔴的一種,也叫“蜇人草”。
接下來“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脂硯齋批註說引自《吳都賦》。
《吳都賦》原文如下:【江蘺之屬,海苔之類。綸組紫絳,食葛香茅。石帆水松,東風扶留。】,全是海產品。
石帆,就是網狀軟柳珊瑚的群體;水松,是松藻科水草,中藥裡比較常見。扶留,是一種藤類植物。
這些東西估計都是風乾之後佈置在石頭上的。
丹椒,即花椒;蘼蕪、風連,都是岸邊的野草。
以上只是大體盤點,已經讓人頭暈腦脹,可蘅蕪苑裡比這多得多。因為寶玉也不完全認識,只認出了一部分。更何況,書上給的名字均是大類通稱,並非具體特指,那就是說,每一類裡還有很多種。
看到這裡,這些植物到底是好是壞,已經沒有辯論的必要了吧。
萬事都怕堆砌,何況是草?
但凡有點種植經驗都知道,草最難規劃管理,也最怕多樣。如果滿院子紫藤,還勉強說得過去,花開時節也算一景。可滿院子草,高高低低一旦長開,那得亂成啥、髒成啥,不就是荒草野坡嗎!
就算仙草,放在這麼龐大的草堆裡,還仙個毛啊?
為什麼賈政、清客們都不認識?不是為了突顯它們高貴,而是突顯【野】。山谷河溝的野草多了去了,一萬萬種也有,誰能認全?
蘅蕪苑,就是把普天下野草都收納其中的地方。
03 攀附糾纏的本性
只因為元春喜歡蘅蕪苑,很多人就以為它是個好地方,甚至有人用它當網名,自以為清雅的很。
殊不知,它是風水學上的極品渣,更是園林學的奇葩渣。
園林若沒有樹木,絕難營造任何美感。當陽光或風雨都與建築赤裸相對時,那是怎樣的尷尬?
關於這個問題就不展開了,曾有同學給我留言,你們看看就明白了。
真的一光二淨,只有高大建築,也比野草叢生強,真真是【荒冢一堆草沒了】!
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上面介紹的植物有兩個共同點:
第一,全是喜潮溼喜陰的植物,陰氣非常重;
第二,互相糾纏
像紫藤、薜荔、葛,都是纏繞型的,石帆、丹椒枝枝叉叉的,這些植物會纏繞在一起,糾纏成一堆亂麻。
這些特徵跟寶釵之本性,何其相似!
世人對寶釵眾說紛紜,無論你認為她高情商,還是認為她心機婊,都沒認識到根本。她最大的特點,其實是攀附。
在《深度解析鳳姐&寶釵:表姊妹從不搭腔,競取權力兩敗俱傷》中,卓語解析過,她從來沒有真實的信念,一直逐利而飛,她自以為的高明,事實卻像沒頭蒼蠅一樣,不停撞牆卻樂在其中。
就像草藤一樣沒有主心骨,沒有挺拔生長的能力,沒有生命的方向。眼瞎耳盲,抓住哪裡算哪裡。在玉樹林立的環境裡,當然顯得素質極低、能力奇差了。
沒抓住攀附點時,就【罕言寡語、藏愚守拙】,如匍匐在地上的藤子;一旦纏上東西,就【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那不就是草種子的心聲嗎?
04 黛釵之辨
很多紅學家都指出,曹雪芹對蘅蕪苑描寫,是在暗示寶釵想透過婚姻來實現自己的慾望。
說的沒錯,但並非如此簡單。居所就是自己,一切作者不明寫的東西都藏著其中。
竹子仙風道骨,謙謙君子。對應黛玉仙女的前世,她擁有最美好的靈魂、最完美的人格。
藤草張牙舞爪,低賤而雜亂。所以寶釵前世是藤精草怪,她有山鬼般陰暗昏蒙的心性,和野草燒不死的生存意識。
前文中卓語解析過,石頭有玉之形,但它無玉之資質,是假玉。
瑛乃美玉也,神瑛才是真正的【玉】。他無玉之形,卻有玉之質。是玉石的人格化,靈性化,進化成神的載體。
這就是神瑛和石頭的辯證關係,也是兩者有緣共同投胎的本因。
同理,黛玉和寶釵也是這關係。
黛玉是靈河岸的仙草,經過修煉進化成仙人。她投胎人間,從未標榜女神,卻難掩女神之質。
寶釵是大荒山的藤精草怪,質地粗蠢,人性不通,聚集山間陰氣而成精怪。連人的資質尚且不具備,卻偏要費盡心機假冒女神。
一個修煉內,一個修煉外。一個真,一個假。一個成神,一個成魔。
05 石化的寶釵與人化的石頭
寶釵既然是山上的藤精草怪,痴戀石頭就不足為奇了。
山間藤草大多攀附石頭而生。石縫能紮根,能為其提供水分,石頭的礦物質本身還是絕佳營養。
石縫裡長出來的草,都格外精神。攀附山體的藤子,如同有了家。
寶釵這一世,要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大荒山的石頭,原因就在於此。
扎進石縫的藤蘿觸手,經過多年風化,會跟石頭結為一體,就是木質石化。寶釵為了接近石頭,就不惜異化自己,她要刻意把自己打造成石頭美人。
怎麼打造呢?
外形上要寡淡無物,一身縞素;居住上要藏於山洞,與世隔絕;行為上要不動聲色,實用至上;思想上要冷酷決絕,堅硬固執;感情上要鐵石心腸,滅絕師太。
總之,就是從內而外全部石化。
不過,深具諷刺的是,她如此費心思,石頭卻不領情!
儘管補天石對她的色相頗感興趣,但卻是短暫的。論心靈嘛,莫說神瑛,就算石頭跟寶釵也不契合。
石頭被女媧鍛鍊之後已經有了生命,人格化了,所以它有自己的思想感情。它不想“安分守己”,它既有物質需求,也有精神需求、情感需求。
賈寶玉“無事忙”和“富貴閒人”兩個別號,都是寶釵送的,這個現象很值得深思。要知道,紅塵中翻滾的寶玉,忙的很多事本來也是糊塗事,是石頭想要經歷的、享受的。
而寶釵比石頭更石化,她希望它莫去經歷人類的各種故事,只一股腦攥取利益就夠了。
就像山體,你只管負責堆石成山,在烈日下逐漸風化,這樣我才好攀附安家。
無論是神瑛還是石頭,寶釵與之都有截然不同的價值觀。有生命的石頭,碰上她這種無生命的石頭,當然沒有緣分了。
簡單說就是,石頭在向人進化,而寶釵卻向石頭進化,不在一條路上!
你說悲劇不悲劇!!
所以最後遺棄她的那個人,可不僅僅是神瑛,連石頭也堅決、堅定地要離開她。神瑛反而成了看客。
即便蘅蕪苑曾經滿是石頭,又野草鋪天,這場石草之戀,臨到最後終究還是【恆無緣】。
至於被荒草埋沒的賈府,至於落草為寇的賈氏公子們,他們的命運早已註定。誰讓他們招惹藤精草怪呢,人家可是“山間高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