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的一天。
傍晚6點多,徐芬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聽聲音,是個很年輕的男生。
他說,阿姨,您是郝辰旭的媽媽嗎?
徐芬說,是啊,你是……
男生說,您在哪兒呢?能不能馬上回家看看郝辰旭。
當時徐芬正在公司加班,老公郝劍出差了。
她機警地說,你誰啊,從哪搞到我的電話?
男孩很急地說,你快去看看他,快一點。
徐芬覺得是騙子,她還沒等對方說完,直接把電話掛掉了。可是又有點不放心,於是打給了兒子郝辰旭。
郝辰旭正在家裡,懶懶散散地應付了她幾句。
一切聽起來很正常,什麼事都沒有。
徐芬這才放下心來。
大概過了半小時,那個男孩又打來電話。
他說,阿姨,你去看了沒有啊。他都不回話了,可能自殺了。
徐芬嚇了一跳,手機差點掉了。
徐芬45歲,兒子郝辰旭正在讀高二。
學習一直不錯,高中進了重點。參加物理化學競賽,也都拿過獎。
說兒子自殺,徐芬是半點不信的。可是陌生人的語氣聽起來不像騙人。
放下電話,還是又打給了兒子。
這一次電話沒人接。
徐芬心裡有些怕了,和下屬交待了工作就趕回了家。
一進門聽見客廳裡放著動漫,心放下了,忍不住說,怎麼不看書啊?
可換了鞋,沒看見人。
郝辰旭不在客廳,茶几上放著沒吃的外賣。徐芬喊了幾嗓子也沒人應。
徐芬這才有點急了,推郝辰旭臥室的門,不開。
徐芬大喊,開門,你在裡面幹什麼?
臥室裡嘩啦一聲,回喊,你別進來!
徐芬急了,找了鑰匙開了鎖。
郝辰旭坐在電腦椅上,臉上全是淚痕,雙手背在身後,可身前,灑了一地血。
徐芬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眼前一片白。
郝辰旭在手腕上割了兩刀。徐芬給他裹上紗布,去了醫院。
還好不是太深,沒傷到神經,手指動起來沒什麼問題。
郝辰旭死活不讓縫針,最後只好包紮。
出了醫院,徐芬就問郝辰旭為什麼,一路問到家,郝辰旭也不出聲。
徐芬拿了抹布去擦臥室裡的血。
已經凝了,可暗紅的顏色依舊觸目驚心。
電視裡看過一百遍都無感,可是從兒子身上流出來的,每一滴都是刺痛。
她擦著擦著,眼淚就下來了。
心疼到無以復加。
為什麼呀?
她忽然停下,無聲地哭起來。
而郝辰旭呢,坐在床上默默地看著她,忽然冒出一句,別演了,加班去吧。
真是致命一擊。
徐芬為了兒子,拼盡所有了,可兒子怎麼會這樣對她。
她想不通!
徐芬出生在吉林一個小城。
上面有個哥哥。
徐芬有時會覺得自己成長在一個特別分裂的年代。身邊都是低物質的生活,但每天在電視裡看的都是港臺影視劇,聽的都是港臺歌。
心裡對那些光鮮的日常,體面的工作充滿了嚮往。
初中剛學英語,就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Alice,覺得特別洋氣。
高中畢業的時候,高校還沒擴招。徐芬沒能考上大學。
她和家裡軟磨硬泡,去了一所民辦高校。
學校在廣州,學的是外貿英語。
等讀到大二了,才知道學校根本沒有辦校資格,被查封了。
許多同學都懵了,只能回家。
但徐芬打定主意不能回去。當時的廣州,繁榮發達,很接近香港,和老家比,完全不是一個世界。
徐芬直接去打工了,用業餘時間自考,拿下了BEC2級,入行外貿。
成功在廣州紮下根。
2000年,徐芬在工作中認識了郝劍。
郝劍是河南人,廈大畢業。對徐芬一見鍾情。
郝劍在一家外企上班,偏點書呆子風格。
2002年,兩人熬出了首套房,徐芬嫁給了他。04年,生下兒子郝辰旭。
郝劍提議讓她做全職太太。
但徐芬沒同意,她把婆婆接過來幫忙帶孩子,自己又上班了。
有人說徐芬是女強人,獨立女性什麼的。
但徐芬自己知道,她沒那麼多高大上的理由。
她只是怕。
她來廣州許多年,擁有的一切,都是拼來的。
她怕停下來,就會失去一切。
而隨著兒子的到來,這種危機感,變得愈發強烈。
要怎麼說呢?
時代給了他們這一代人機遇,拿著自考文憑都能闖出天地。
但是她兒子可以嗎?
徐芬上初中才給自己起了個土得要死的英文名,人家幼兒園就開始看純英文版的迪士尼了。
在教育孩子上,徐芬心裡是極其矛盾的。
一方面,她想兒子優秀拔尖。
她是廝殺出來的人,太明白將來就是掐尖兒型的社會。
她們公司現在招聘,非一本簡歷直接pass。
以前留過學就算是鍍金成功了。可是現在呢?叫不出點名氣的,都算野雞大學。
她必須從小就培養孩子的競爭意識。
可是另一方面,各種育兒經沒少看。
什麼給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不要把父母的焦慮傳遞給孩子,孩子在一個寬鬆的環境里長大才會更自信。說的也是頭頭是道。
徐芬和郝劍吐槽,這書上說得都挺對的,可真要這麼養,走上社會哪有競爭力呢。
郝劍倒是一點不在意。他說,別聽那些專家的。這是外國忽悠底層階級固化用的。看美國那些孩子,一個個活得多自信。高中畢業就自信地端盤子,修車,搬磚去了。人家真正高階層的孩子,沒有散養的。
徐芬只能儘量平衡兩方面。
一邊鼓勵兒子爭第一,一邊適當尊重孩子的意願。
比如學樂器,書法這些,郝辰旭說不喜歡,她都沒有強迫過。
其實從徐芬有孩子那天起,徐芬就想做個開明的父母。
作為70後,父母把小虎隊,劉德華的磁帶全砸了的經歷,誰沒有過?
回家哼一句,“明天我要成為別人的新娘,讓我最後一次想你”。
被爸爸罵了一個多小時,怎麼唱這種不要臉的流氓歌曲。
徐芬甚至想過,哪一天發現兒子早戀了,她絕對不會大驚小怪,還要和他談談女孩子的心思。
可是每個時代,孩子都能找到父母的敏感點。
郝辰旭長得高高大大的,初中就已經1米8了。
不愛說話,不怎麼交朋友,也不喜歡體育運動。平時除了學習,就是喜歡打遊戲,看動漫。
真的非常普通的一個大男孩。
是到了初三。
徐芬漸漸發現,郝辰旭喜歡的遊戲多是音遊。用的角色都非常卡哇伊。看得動漫,也多是可愛少女。
郝劍年輕的時候,也愛看漫畫,可都是《聖鬥士》,《北斗神拳》什麼的。
他說過郝辰旭幾次,小夥子怎麼喜歡這種可愛的東西,沒有陽剛之氣。
郝辰旭也不說話,直接回自己的屋了。
徐芬說郝劍,不要這麼粗暴干涉,可是她自己心裡也全是擔心。
現在耽美劇這麼流行,她好擔心兒子是同性戀。
一天早飯的時候,徐芬假裝開玩笑地問他在學校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郝辰旭說,女生都煩死了,就會欺負男生。
聽得徐芬心裡咯噔一下。
兒子走了之後,徐芬自己還在想,這都什麼事啊,自己小時候家長就怕早戀。輪到自己做媽媽,兒子不早戀,她還著急上了。
中考結束後,藉著參加培訓班。徐芬找了家心理機構,給郝辰旭做了測試。
心理醫師說他評分很高,心理特別健康,也沒有同性戀傾向。
徐芬這才稍稍放心。
可那年漫展,郝辰旭帶著兩個毛茸茸的大耳朵,和一條大尾巴就去了。
據說cos的是《獸娘動物園》裡的藪貓。
可愛是真可愛。
但當爸媽的,看著自己都快成人的兒子這身可可愛愛的裝扮出門,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郝劍問徐芬,你是真不管嗎,由他這樣?
說實話,徐芬不知道。
她一直要自己做個開明的,懂孩子,理解孩子的父母。
可現在,她真不知道怎麼辦。
然而,這還只是餐前小菜,不久之後,還有更加無以應對的局面等著她。
時間回到2021年5月的這一天。
徐芬真的有點要崩潰了。兒子竟然毫無徵兆地選擇了自殺。
而郝辰旭擺出完全拒絕溝通的態度。
整整一個晚上,她都沒睡。
想不出哪裡沒做好,兒子要這麼對她。後來,她想起那個陌生男生的電話。
兩次提醒她,一定是知道什麼。
於是悄悄回撥了號碼。
電話接通之後,徐芬特別誠懇地說,你能不能和阿姨說說,辰旭為什麼想不開呀?
原來男生在上海,叫李博,和郝辰旭從來沒有見過面。
他們是因為喜歡同一部日漫認識的。
李博說,阿姨,我知道你有時候是為了辰旭好,可是好多事他早知道了。
徐芬心裡一虛,說,他知道什麼了?
李博說,你和叔叔是不是……
其實,在郝辰旭讀初二的時候,徐芬和郝劍的關係就已經破裂了。
郝劍和他們公司的助理搞在了一起。
徐芬為了給郝辰旭一個安穩的環境,和郝劍商定,先不離婚。等郝辰旭考上大學再說。
本來她以為一直掩飾得挺好的。
可現在孩子比她想象的敏感得多,也聰明得多。
郝辰旭很快就發現,他們以前合蓋一條雙人被,現在分開蓋了。
後來,翻了郝劍的微信,更是覺得噁心。
徐芬以為每天過得風平浪靜,郝辰旭卻感到越來越壓抑。
他覺得這個家特別假,三個人每天在一起演親密。
吃飯的時候還有說有笑,回了房間,各自冷臉。
他越長大,越要演不下去了。
郝劍動不動就出差。
大家心知肚明他要去幹什麼,可誰也不說破。他拖著行李箱走的時候,徐芬還會叮囑他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郝辰旭真的很想吐,物理意義上的想吐。
郝辰旭心裡越來越壓抑,可是他不能把自己家裡這點破事,說給認識他的人。
他覺得丟人。
只有李博。
因為他們從沒見過面。遙遠的距離讓他感到安全。
他告訴李博,父母比他幼稚多了。用一種過家家的方式,來掩蓋現實的問題。
可粉刷過的殘酷就不殘酷了嗎?
他還對李博說,你不知道我媽有多傻,她帶我去看心理醫生。那個SB心理醫生直接問我喜歡男生喜歡女生。讓我做的那套破心理卷,白痴一樣簡單,我想要多少分就有多少分。
徐芬聽著李博的轉述,暗暗心驚。
現在孩子,見識太廣了。你把他當小白兔一樣護著,其實他把你當傻子一樣看。
而且,有關郝辰旭的性取向上,徐芬也想錯了。
其實郝辰旭有喜歡的女孩。
這件事,他沒和任何人說過,除了李博。
女孩和他住同樓,是個比他大一歲的姐姐。初二的時候就說喜歡他。
可那時候,郝辰旭正發現爸爸有小三,對感情下意識的厭惡與抗拒。
後來他們上了同一所高中。
有一次,姐姐在操場上遇見郝辰旭,開玩笑和同學說他是她男朋友。
同學起鬨,郝辰旭就急了。
後來,姐姐找他道歉,還表白了,說就是喜歡他,要做他女朋友。
郝辰旭腦子頓時僵住了,脫口說了一句神經病。
從此,姐姐再也不理他。
其實,郝辰旭是喜歡她的。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感覺越強烈。
但想到她馬上就要高考了,“對不起”這三個字,一直在心裡壓著,想等到姐姐考完大學再說。
可不久前,他看到姐姐和一個男生在校園裡手牽手,看起來很甜蜜。
郝辰旭好難過。
那段時間,他的成績直線下降,幾次小考接連考砸了。
而壓垮郝辰旭的最後一根稻草,終究還是徐芬。
徐芬收到一束花,是個客戶送的。
附的卡片,寫了許多動聽的話。
畢竟合作多年,對徐芬的情況多少了解。他說他喜歡徐芬很久了。
45歲,收到這樣的告白,還是欣喜的。
想想兒子馬上也要考大學了,留一線情誼,也不算過分。
花沒敢帶回家,太張揚了,卡片也放在了辦公室。
可是心情還是映在了臉上。多久了,沒有男人真心的讚美過自己。
郝劍沒有一絲察覺,而郝辰旭完全感應到了。
他和李博在Q上說,我覺得我媽在外面也有人了。
李博安慰他說,別瞎想。
結果,郝辰旭很快就找到了證據,心一下就堵起來了。
後來,就到那一天了。
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找郝晨旭談話,問他怎麼了。說再這樣下去,就要叫家長了。
郝辰旭不想說話。
傍晚,回到家,沒有人。
郝劍出差去了,和誰不言而喻。
徐芬加班。郝辰旭覺得,可能又是個約會的藉口。
他餓了,點了外賣,等了一個多小時,結果老闆竟然還做錯了餐。
有時候,人崩潰真的只是一瞬間。
他反反覆覆地在電話裡和李博說,我就是想吃個炸豬排,為什麼這也做不到!我就是想吃個炸豬排!
起初李博還能說上話, 郝辰旭一直哭。最後,忽然說了一句,好想死。
就掛了。然後再也沒人接聽。
李博找到徐芬挺不容易的。
他是透過廣州動漫圈的朋友,聯絡上了郝辰旭的同學。
之後才找到了徐芬的手機號碼。
李博說,阿姨,你也別勸他。他什麼都懂。
有時候,徐芬覺得面對兒子,最難的就在這裡。
他比自己見識廣,透過網路,見識了人間百態。
他什麼都明白,心理醫生都玩不過他。
可面對現實,他卻沒有一點抗壓的能力。
現在的孩子,簡直就是個奇怪的矛盾體。用無比強大的知識武裝著一個柔軟的軀殼。
第二天,徐芬找兒子談話,像大人一樣。
她說了幾年的難處與顧慮,也說了客戶對自己的追求。
說到傷心處,母子倆抱頭痛哭。
最後,她說,咱們先商量好,我和你爸離了之後,你跟媽媽好不好?
郝辰旭說,我想……住校,馬上高三了,我想專心衝刺。
理由挺充分的。
可是,徐芬在兒子眼裡,看到了距離。
母子連心。
她感知得到兒子是想躲開自己,或者說,躲開這個家。
她心裡好痛啊。
當初是為兒子才去保全婚姻這個形式。
可沒想到一味掩蓋問題的家庭,反成了傷害兒子的兇器。
她不知道要怎樣彌補,才能把兒子重新拉回到身邊。
但無論如何,她要先把婚離了。
所有父母都自以為是的以為,我要為孩子保留婚姻的完整。其實孩子才是最敏感的。你們的風吹草動,他們都能感覺到。
所以如果真的過不下去了,不如把孩子當成大人,和他們進行一場大人之間的談話。
而不是藏著掖著,讓孩子在黑暗裡猜謎語。
2021年8月,在離婚冷靜期一個月之後,徐芬和郝劍正式離婚了。
郝辰旭跟了徐芬。
他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變化,其實是有變化的吧。比如成績提升了,比如臉上多了一絲笑容。
徐芬不確定兒子是不是已經走出了心裡的迷霧森林。
她只能把這一切交給時間,交給耐心,交給細水長流,交給割捨不斷的血脈。
畢竟,她是他的媽媽。
畢竟,他會長大。
畢竟,以後的以後,他也要為人父,體會做父母的苦和甜。
也許等到那一天,他會理解徐芬的愛與疼。
園長第113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