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兩天,我週末回家,躺在沙發上準備將《山河令》再看一遍。大伯剛巧來找我爸喝酒。他見我十分入迷,就將腦袋湊過來窺探一番,好奇地問:“什麼這麼好笑?”
我大伯是初中數學老師,在我看來他腦袋裡裝著的滿滿都是我輩中人解不開的二次函式。我隨口答道:“武俠啊!”
“小姑娘還喜歡金庸古龍嗎?”看來這兩位先生確實成為許多人的情懷。
“也不算吧!”
接下來,我大伯就坐在我旁邊,你說我不看吧,顯得太過刻意,你說看吧,禁不住大伯的幾連問。
“女主角是這個阿湘嗎?”
“阿湘怎麼喜歡這個姓曹的小子?”
“這怎麼?這是我印象中《神鵰俠侶》那樣的武俠嗎?”
我只好說:“大伯,是講兩個男生闖江湖的,沒有女主哦!”
然後大伯就點了一支菸,在我旁邊神秘莫測地騰雲駕霧起來。
“你知道老家村口那個房子裡住的是誰嗎?”
那個房子是村裡迄今為止留下的最後一座木屋,在大家都奔小康修小別墅的時候,木屋獨自承載著這個小地方的歷史、文化和人事。
記得有一次,我摘果子的時候闖入過那個小院,院子很整潔,屋子邊擺放著一些鏽掉腐掉的農具。
那時,我看到一個穿著黑色棉襖也掩不住瘦骨嶙峋的男人,年齡大概和我爸差不多,他轉過身來看到我木然地站在那裡,趕緊將盆中的衣服胡亂掛在繩子上,手忙腳亂地往屋內走。
還未待我看清楚,他就把門關上了!經伯父這樣一提,當時應該是我跑才對啊,畢竟私闖民宅的是我!
“有什麼特別的嗎?”
實在是被我大伯這故作神秘的姿態吸引,心上像有個小奶貓撓似的,只好將手機放下。於是,我和大伯,趁著窗外的斜陽,回顧了這一段往事。
大伯的評價是,他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深居簡出這許多年,在我看來,這或許是一種頹喪的遺憾!
2
大約三十年前,大伯靠著家裡的微薄收入以及假期去工地扛水泥賺的錢讀完師專,在老家的小鎮上面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那時候大伯剛開始參加工作,意氣風發,一邊想靠自己的工資帶動全家人脫離絕對貧困,一方面他又是一個追尋理想的文藝男青年。
大伯年輕的時候愛寫詩,他有個學生也愛寫詩,他說那是一個很憂鬱的青年。那些年,大家都困難,住不起校,吃不起學校的午飯,沒有現在的大馬路,那個青年每天天還沒亮就揹著破布包趕路,晚上天黑又揹著破布包趕回家,午飯是蒸好的玉米渣和辣椒麵。在這樣艱苦的情況下還一邊努力讀書一邊讓大伯幫他修改寫好的詩。
青年和大伯太像了,於是大伯就很關照他。
青年在班上沒有存在感,尤其是和那些家境好的同學相比。在一大群男生中,有個男孩顯得很耀眼,家境好,父親是當時衛校的校長,成績也很好,不光招女孩子喜歡,也招男孩子崇拜,但是那個男孩天生帶著一股傲氣,大家也只好敬而遠之。
大伯打小就愛將他那些在報紙上剪下來的詩篇當作戰利品給我們這群小孩炫耀,雖然言辭一般,但是不得不說,是獨屬於那個年代的昂揚。我估計是他的不斷誇耀,引起青年的注意。我打賭,青年肯定是後來發現一個是偉大理想,一個是鬱郁的心事,只好分道揚鑣。
之後大伯發現,青年很久沒有來找他批改寫過的詩,於是他格外開始關注青年。他發現青年中午開始吃學校食堂的飯菜,並且,旁邊會出現那個富家男孩的身影;青年每天晚上會磨磨蹭蹭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然後大伯會看到兩個男孩的背影在夕陽下越拉越長;青年上課也總是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而另一邊男孩的目光也會緊隨其後。
大伯私下提醒青年,一定要好好讀書。在那個機會貧瘠的年代,讀書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就算你有很多的力氣放在農田裡,看天吃飯的日子也很不順遂。透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大伯,對青年的前途很是擔心。
3
大伯帶著疑問和關懷在一個週末來到青年家,青年只有一個爸爸,媽媽嫌棄這裡太窮,生下他就從山裡面跑出去了。大伯說他開啟門的時候簡直要把下巴驚掉。
他看到班上那個富家男孩將什麼東西塞到青年的手裡,青年氣鼓鼓地不想要,男孩也氣鼓鼓地非要給,正在兩人僵持的時候大伯不尷不尬地站在門口,具體是什麼東西也不得而知了,只記得是挺大一個包裹。
本來嘛,這種同學間的互幫互助在大伯看來是值得廣為傳播、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只是那個男孩匆忙扔下東西跑掉了,青年不知所措的臉紅讓大伯一時不知該回家還是跨進門。
我實在佩服大伯講故事的能力,也許是時間太久,他只能說一些他記得的片段。
那天之後,大伯忙於實現園丁理想,選擇性地忽略了這兩個男孩的小秘密。時間過去很久,久到他教的第一批學生要參加中考了。曾經在這個閉塞的小城鎮裡,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家境好的努力考高中考大學,家境差的讀中專,儘快工作。
青年和男孩,兩個什麼都沒考上。沒辦法,這時候差距顯現出來,男孩的家裡出錢讓他再讀,而青年只能離開家門。年老辛苦的父親實在沒有能力供他繼續讀書。
4
我想大伯其實隱隱約約知道一些什麼,畢竟我那愛寫詩的大伯涉獵也廣。
從大伯口中得知,那是一個下午,他站在學校門口,看到兩個少年從路的那一邊走過來。我想,那個時候定然是日落時分,就像此刻窗外的陽光一樣,肆無忌憚地爬到我的身上,也無所顧忌地照在兩個少年硬朗的肩膀上面。
男孩不捨地得走向校門口,第一次回頭,青年笑著看他,第二次回頭青年已經轉過身去,第三次回頭,青年還是沒有回頭,緊接著腳步加快。
那一天,大伯站在校門邊,看著男孩伸出去的手久久不肯落下,一直到青年的背影同落日一併消失在山的那一邊。
之後的一年,富家男孩也不再陽光,他會偶爾去找大伯要青年之前寫過的那些詩,會在某個下午看著那些詩稿發呆,大伯也只是看著,轉頭便投身偉大的教育事業!
“等一下,大伯,你為什麼要用纏纏綿綿來形容當時的情境?”
“呃……我想你伯孃了!”
緊接著,大伯掐掉菸頭,走向此刻正走進家門的老爸。他看了一下老爸手中的酒,淡淡地說一句“家裡面有事,下次來喝”,留下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就急急忙忙回去了!
5
後來從我爸口中得知,原來當年我爸也是我大伯的學生,他當時只覺得那兩個人關係很好,但是好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本來大家都覺得富家男孩高不可攀,卻生生和最不起眼的青年玩得最好,這著實令同樣吃玉米渣的老爸羨慕了很長一段時間。
只知道,富家男孩後來去了外省,據說發展得很好,一家人都是為人民服務的政府人員。而青年多年在外打工,因為家裡窮,又加上年輕時候太拼,身上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多年以來一直沒有結婚生子。
青年偶爾會回到那個小木屋生活幾天,但他從來不見鄉里鄉親或者當年的同學,只是自己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想必那次我撿果子時撞見的,就是那個“青年”了,只是他和我爸一樣,已經人到中年。
青年和男孩之間,真的只是很要好的朋友嗎?真的是男孩之間的一見如故和山河知己嗎?我想大概不是的。他們之間隱晦的情誼或許被我大伯看出來了,或許也被我大伯無視掉了,畢竟那個妻管嚴,從來不愛干涉他人的事情。
我想,我那個看似古板僵硬的大伯,其實也是個思想前衛的人。他那模稜兩可的訴說態度和那些曖昧的字眼總是讓我浮想聯翩,或許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
這個故事已經被塵封很久了。不知道此時的“青年”,還是否記得當年的意氣和情愫,是否記得當年的那個校園,記得那個有關落日的離別?
我出於好奇,想再到小木屋外一探究竟。可是走到半路我猶豫了。
我忽然想起兩個少年你推我搡之間,被大伯推門而入的尷尬情景。
或許此刻的木屋裡,同樣藏著三十年前的那份純淨和美好,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去窺探、打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