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教育與通識教育之異——人才口徑、課程組織、能力結構,討論很多。除此之外,我們還應更關注專與通所植根的共同基礎——教育生活。
知識、能力與教養均需要在教育生活中融通。在“以學生成長為中心”的教育理念下,“自主的學習者”不只是培養的目標,甚至成為教學的前提。於是,學習遮蔽了教育,“成功”替代了“成長”。
一個大學生畢業時反思他的本科教育,“我知道我不知道時,我會努力地去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時,誰來提醒我應該去知道?”美諾就曾提出類似的疑問,柏拉圖也藉此討論過“學習的悖論”:如果他知道,他沒有必要去探究;如果他不知道,他沒有能力探究;因為他不知道他打算探究的物件是什麼。
“自主的學習者”如何能“自知無知”?我們身邊的一些年輕人,一方面熱衷於在熟知的領域裡精益求精,不斷重新整理各種指標;另一方面他們熱衷正反饋,安於舒適區,不能忍受挫折,不敢也不能面對不確定性挑戰。大學教育的一個重要使命“認識自己”,卻演變為透過數字來認識自己,透過指標來展示自己。讓自己在各項評估標準、獎賞制度中具有“能見度”。透過各種證據,如GPA、獲獎來為自己打造合宜的“人設”。如此定義自我,書寫自己,創造自己——自我的主體性表現為將自我客體化為一個個不斷最佳化升級的“專案”,從分數到指標,從優績到美體。
“自主的學習者”如同一個旋轉的陀螺,為了避免被甩出去,只能主動選擇加速度,被迫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封閉。他能選擇慢一些,或者停下來,用疑慮的眼光再審視這條隨處掛滿大寫“YES”的路徑嗎?他能仔細琢磨看似光滑表面下的皺褶,他還能有理智上的好奇,抑或理智上的猶豫不決嗎?他能直面設計之外的人生的真實性,以及真實社會的複雜性嗎?
“自主的學習者”否認成長性,用學習的成功替代精神的成長。尊重成長,意味著承認個體的“未完成性”:內在的匱乏感、精神的困惑、意志的脆弱,這些都可能是教育的契機。教育不是生產性的訓練,它以艱難的、緩慢的甚至受挫的方式來臨,要克服的是“自我中心主義”,是把“他”從一個狹小的自我中引匯出來,透過動手動腦,逐漸走向一個不斷開啟的、日漸豐富的真實世界;透過閱讀、對話,既能走進他人,又能構建一個自我的精神世界,“他”也因此具有心智的韌勁,對複雜性的理解,以及沉浸於過程之中的耐心。
教育中的關係是倫理關係,而非認知關係。教師不是一個單純的專業知識的答疑解惑者,也不是炫目但遙遠的文化符號。教師承擔著將學生帶入一個專業領域與文化世界的責任,既要有嚴格要求的權威,也要有有助於創新的寬容。對年青一代,只講權利不談責任,只說自由不要義務,這是教育的缺失。教師身體力行,既是專業工作者樸素的日常,也是堅守學科的價值、標準與趣味,教師引導學生一起感受由學科達成的人類精神的高度與堅忍。同學關係是人生最為重要的情感關係,不應該成為臨時的同事、偶遇的同好、熱鬧的點贊者與冷淡的圍觀者、持久的攀比者與殘酷的競爭者。他們要一起經歷成長,共同走入彼此的世界。因此,“自主的學習者”要謙卑地迴歸教育關係,重拾教育生活的日常。
(作者:劉雲杉,系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