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多份簡歷石沉大海,李其芳開始懷疑自己。
李其芳就讀於甘肅一所普通本科院校農村區域發展專業,大四下學期,考研失敗的她決定直接就業。但大小招聘會上,她受到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學校是普通院校,專業就業面也比較窄,一些崗位還有工作經驗要求,甚至連不限專業的企業也拒絕了我的簡歷”。
近年來,應屆高校畢業生數量一直在急劇攀升,從2019年的834萬到2020年的874萬,再到2021年高校畢業生規模以909萬又創歷史新高。“受疫情、回國潮、留學難等因素影響,相較於雙一流的畢業生來說,我們這樣‘雙非’高校的畢業生想要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更是難上加難。”李其芳的困境,也是不少普通“雙非”高校畢業生面臨的現實難題。如何調整心態、審時度勢找到適合自己的崗位,不少年輕人用自身的奮鬥經歷給出了答案。
比名校畢業生更艱難的求職路
“我大約8月就開始各種海投,9月底之前大概投了五六十家。‘雙非’學校到底受不受歧視呢?答案是:確實會。”
畢業於安徽省某高校財務管理專業的任彥洋在某問答社群上,就“雙非本科應屆生找工作真的很難嗎?”的問題,敲下自己的感受。
雖然在一所普通高校就讀,但大學期間,任彥洋一直在很努力地豐富自己的履歷。臨近畢業,他擁有5份實習經歷,包括世界五百強、金融公司、八大會計師事務所等;ACCA(國際註冊會計師證書)也過了10門。可即便這樣,他給心儀的公司發出簡歷後,連網申的第一關都很難透過。“大多數公司對學歷背景很看重,都喜歡要名校學生”。
回憶起一邊實習一邊參加秋招的經歷,任彥洋坦言,那一段時間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經常是頭一天參加A公司的初面,當晚又趕高鐵參加第二天B公司在異地的面試。苦苦奔波並沒有帶來如期的收穫,看著他同樣專業,在“雙一流”高校就讀的同學,早早找到了理想的崗位,令他既羨慕又鬱悶。
同樣自信受到打擊的,還有畢業於重慶某“雙非”高校英語專業的陳銳。
大學期間,陳銳嘗試過不少和自己專業相關或是不相關的職業,他做過livehouse攝影師,做過唱片廠牌的文案寫手,做過個人翻譯,還做過食品貿易。最初,本著探索興趣愛好的想法,他自薦入夥新興行業的年輕創業團隊,但後來創業理想最終還是被現實打敗。
幾經輾轉後,陳銳決定到昆明一家知名教育培訓機構求職,經在該機構就職的朋友介紹,他成為一名雅思培訓教師。“受疫情影響,學習雅思課程準備出國的學生數量相較前幾年大大減少。我現在還不是完全正式的講師,還在試用期。”
“工作量很大,工作壓力也很大。說實話,我對這份工作並不滿意。但是疫情當前,就業形勢太不樂觀了,我沒有把握能夠找到更好的崗位。”陳銳無奈地說。
“作為‘雙非’高校的畢業生,進入比較正規和大型的企業或公司有很大難度,我們只能自己去摸索門路去找,有的企業在招聘籤合同時挺亂的。我自己是男生還好,身邊有的女同學在求職過程中還遇到了被騷擾等不愉快的事情。”談到求職路上的坎坷,陳銳長嘆了一口氣。目前,陳銳暫時安頓下來的公司本應將簽署的合同一式兩份,有一份給到陳銳手中,但他至今都沒有收到應該為員工所有的那份合同,詢問再三,得到的卻是敷衍的搪塞。
就讀於瀋陽一所工科院校安全工程專業的許媛今年畢業,大四時,她就線上線下雙管齊下投入到找工作中,可求職過程並不像她期待的那樣順利。
“我讀的專業偏工科,也不是學校的特色優勢專業,加上性別的因素,找工作確實有難度。”許媛記得,好幾次參加校招,招聘方一看就學背景,就會告訴她,這個專業從重點大學畢業的還好,大多從事管理工作,普通院校畢業生大都會跑工地,天天要跟工人打交道,工作條件相對艱苦,女生不太合適。
在參加的各類招聘會中,許媛真切體會到,“雙非生”再加上專業工作對性別的要求,求職中非常不佔優勢。在一場招聘會上她發現,儘管專業對口的崗位有四五家公司,但他們更樂意要專業競爭力強的高校畢業生,“哪怕是女生,那些名校、優勢專業的也比我們更有優勢”。
“雖說名義上就業門檻規範了,不能歧視女性應聘者、直接明確寫不招收女生,但這些隱性的‘玻璃門’和明確拒絕招收,又有什麼結果上的不同呢?”經歷多了,許媛就會對這樣的軟拒絕習以為常,只得嘗試非本專業的招聘崗位,但很多還是以“專業不對口”的理由拒絕了。四處碰壁、兜兜轉轉,求職大半年,她只得拜託學兄學姐推薦,才找到了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
是漂在大城市,還是回基層就業
很多知名企事業單位都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對就業市場容量相對有限的中西部地區高校畢業生而言,一線發達城市就業容量大、就業質量好。面對潛在的就業機會,很多中西部高校畢業生走進了北上廣等一線城市,尋找就業機會。
網申和專業測評過後,任彥洋迎來了自己秋招的第一場面試,拋開舟車勞頓的疲憊不談,他最心疼的是光來回路費就花費了1000多元。但任彥洋還是非常高興。他得到了北京一家知名企業的面試機會。
“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北京才知道人才之多。”在面試中,他和眾多北京知名高校的學生同臺競技,感觸良多。最終,這次應聘他還是被婉拒,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學歷背景不亮眼。
因為學校和學歷被婉拒並不是令任彥洋最沮喪的,他更加不滿的是招聘公司的“區別薪資”。
在另一次北京一家公司的面試中,從宣講會的1分鐘面試,到無領導小組討論面試,從單獨面試再到高管終面,任彥洋憑藉著自己過硬的面試技巧和豐富的實習經歷一路過關斬將,順利地拿到了offer,但最終他還是決定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我們地區面了幾十個人,不乏CPA考了多科的,211、985研究生,最後只發了兩個offer。最讓我不滿的是不同層次的學校的薪資不同,明明同等要求面試,我拿到offer說明我比他們有一定優勢,可儘管都是本科生,就因為就讀學校是‘雙非’院校,入職工資要比名校生低很多,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區別對待。”任彥洋說。
大學畢業首次去北京就要找工作,面對陌生的環境,甘肅女孩袁麗的求職過程可謂一波三折。
“省上的媒體就業機會不多,加上本省在外就讀學生的競爭,空間很小。”2019年畢業於甘肅某二本院校新聞專業,經歷了在省內媒體實習、求職後,袁麗一無所獲。聽說北京媒體單位多,文化傳媒業發達,最後她還是選擇了進京求職。
“安頓生活就是個難題。”為了能租到合適的房子,袁麗和一同去北京的同學腳底都磨出了水泡。“有的價格太高,有的地方太偏,有的和人合租擔心安全問題。”最後,她們在昌平的一個老舊小區找了一個單間,兩個人睡上下鋪,一個月花800元。
找工作更是煎熬的過程。北京招聘會比地方明顯多,專業相關的就業崗位也多,可每次網上投簡歷,都是石沉大海,快到通知面試的截止日期,袁麗心有不甘,打電話過去詢問,都讓看郵件回覆,每天盯著郵箱,也一無所獲。
在等待了一週後,袁麗實在坐不住了,凡有線下的招聘會,就主動出擊。“一到現場,真是長見識了,我們那點讀書和實習經歷真是拿不出手。”在招聘會上,稍微正規一點的單位,都是人滿為患,除了在京高校的學生,還有全國各地的高校畢業生都在找工作,也不乏海歸。
“很多招聘人員連我的學校名字都沒聽過,對投出去的簡歷也是愛搭不理,有些簡單一看,就隨手放在一邊,和重點考慮應聘者的簡歷不在一起。”一場場招聘會,袁麗都是滿懷希望而去,卻一次次受打擊,敗興而歸。最後,實在熬不住了,到北京20天后,就在一家小文化公司謀得了一份工作,沒有任何保險和補助,每個月收入4000元。
公司在城南的豐臺,住在北邊的昌平,每次上下班倒地鐵,袁麗就得花兩小時左右。中午吃飯為了省錢,她都是早上自己做好,中午在辦公室簡單熱一下對付。“時間一長,胃口也不好了,身體明顯消瘦”。
在北京堅持了兩年後,今年6月,袁麗回到了甘肅,在離家不遠的縣級融媒體中心上了班。“我都不好意思給人說去過北京,沒待住又回來的。”回首過去的兩年,袁麗十分感慨,經歷過後,她才發現,對於一所西部普通院校畢業的學生,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就業困難太多,專業成長也十分有限。
“學校和專業至少一個得有點競爭力。”袁麗也有高中同學在北京找到了事業單位的工作,但大學上的都是甘肅省的雙一流高校或雙一流專業,且相比文科專業,普通高校的特色理工科在就業市場更有優勢。目前,袁麗正全身心投入到縣融媒體記者的工作中,她打算“先靠努力贏得單位和領導的認可,再找機會繼續求學深造”。
從事學生工作多年,甘肅一所二本高校團委書記坦言,這些年見了很多像袁麗這樣經歷的學生,在她看來,在目前情況下,普通二本院校的畢業生確實要審時度勢,要麼放低身段,面向基層去就業,要麼一入大學就要做好打算,厚積薄發,努力進一步深造,提升自己的就業競爭力。
“普通二本開設的很多專業都缺乏競爭力,尤其一些文科專業,名字聽著很時髦,設立一個專業門檻並不高,質量也可想而知。而就業是系統工程,讀書的學校、專業在行業中的競爭力,都對學生求職至關重要。”在這位團學幹部看來,作為普通高校,面臨嚴峻的就業形勢,一方面學校要最佳化專業佈局,下大力氣加強專業建設,“這是對學生的未來負責”;同時,學生也要有所規劃,根據自身情況設計自己的大學生活,充分做好知識和能力儲備,如此,才有機會贏得更好的未來。
生活有點悶,昂首向前才有風
剛剛結束學生生涯,手中沒有積蓄,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對處在就業困境中的“雙非”畢業生而言,如何支撐自己的生活開銷,是首先要面臨的問題。
“我基本上都是自己做飯,外賣太貴了。”陳銳蝸居在租住的公寓裡,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動手。“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做飯。”他調侃自己,“有錢有閒的人享受烹飪,而我是忍受生計所迫的負擔。”
回想起剛到昆明求職時的情形,陳銳十分感慨。“找工作那段時間壓力很大,身心雙重疲憊,哪裡還有心思花在吃飯上呢?隨便吃一口,不餓就行了。”沒找到工作時,陳銳租房和求職的一切費用都是家裡貼補,雖然家人不說什麼,但他還是有很重的心理負擔。最近,陳銳剛剛找到能暫時穩定下來的工作,為了房租租金能低些,陳銳租住在離公司很遠的郊區,每天上班下班來回一趟需要兩個多小時。
“公司前輩同事對新入職的員工幫助很大,有些社交是不得不做的。”剛剛入職,陳銳覺得,運營好人際關係對他在陌生城市的工作生活很重要,他每個月要在社交上花不少錢,這又是一筆負擔。“每個月工資4000元,扣去房租1200元,每天的通勤費乘上一個月30天,再除去自己的生活花銷和必要的社交花費,就沒剩多少了。”陳銳計算著每一筆支出,備感壓力。
工作既不在家鄉,也不在大學所在的城市,家人也擔心陳銳遠在他鄉的新生活,經常郵寄一些家裡自己做的臘肉、醬菜之類的。“每次收到家裡寄來的食物或者衣服,我都感覺那是最幸福的時候,可每次打電話卻是報喜不報憂,說我在這邊一切都好,很怕家裡人擔心我。”還在試用期的陳銳工資微薄,媽媽深知他一個人在外漂泊不易,經常以各種各樣的理由給他發些節日紅包,希望能補貼兒子的生活。
同樣面臨經濟壓力的還有李其芳,自從大學畢業以來,生活中的每一筆開銷都壓在李其芳的頭上,可她始終不願向家中求助,孤身一人在城市中尋求立足之地。
房租是李其芳要面對的最大壓力。“回農村老家找工作無門,出來找無論是住宿還是吃飯都要花錢,尤其是房租,負擔很重。”李其芳說,蘭州大部分業主租房都要求押一付六,租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房租一次性要交七八千元,這對剛剛畢業手中沒有積蓄的她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
“只要房租到期,當天房東就會停水停電。”從奔波在求職途中的同學們口中瞭解到租房中的種種經歷,讓李其芳一度對校園之外的社會生活感到恐懼,但她仍然咬著牙堅持了下去。
李其芳是幸運的,房東體諒她的難處,讓她先住著,等找到工作領到第一份工資時,再交3個月房租。儘管這段艱辛的歲月已經過去,但提及這位善良的房東阿姨,李其芳仍然充滿了感激。
“我要去新加坡讀研了,剛申請下來。現在能找到的工作,和我預想的差太多了。”在求職中遭遇了種種不公平,任彥洋逐漸認識到,在如今激烈的就業競爭中,“雙非”本科生想要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實在不易,他決定再次背起書包,去國外深造,“希望留學歸來,能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其芳、任彥洋、陳銳、袁麗、許媛均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馬富春 實習生 溫鑫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