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校園裡傳開了,說是昨夜的暴雨掀翻了老校區的鳳凰木。學校搬至新校區已三年有餘。說是新校區,與老校區中間其實只隔著一條窄窄的街巷。放學後,我穿過巷子拐進老校區,在重重圍觀的學生身影裡,見到了久未謀面的孫先生。
我多少有些驚喜。他的嗓門還是很大,半蹲著,麻利地撿拾殘餘的枯枝敗葉,不時提醒著圍觀的學生。從後背,我探見幾根刺眼的白髮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著。我的腦袋裡忽然湧出一個字——巢。一巷之隔的這裡,似乎更像他生命意義上印刻的一個符號——從青春躬耕到白髮的故園。
倒下的鳳凰木旁邊是一間從前的梯形教室。當年,我曾一次次青春煥發地站在那方講臺上。半年窗門緊閉,蛛網早已密佈,空氣中有春日裡彌化不開的濃重的黴味。
剛畢業那年,我被作為一校之長的孫先生拎去市裡參加比賽。頭一回“上陣”磨課,人還沒坐定,幾位資深專家就開始包圍著我,面帶微笑卻如庖丁解牛,你一言我一語地往來爭鋒,“鮮血淋淋”地撕扯著,第一節課就這樣“土崩瓦解”。我忍不住當場流淚。哭過,還得繼續上陣,多番打磨之後,孫先生終於點頭。比賽那天,前前後後十來個人跟著我,陣勢龐然彷彿送嫁一般,孫先生則蹲守校內巋然不動。待我笑臉盈盈歸來,他竟淡然地只說了一個“好”字。接下來的幾年,大大小小的講臺上,我逐漸運籌帷幄、遊刃有餘起來。無一例外,幕後都有孫先生默默的支援。
當然,有時候我們也為某個課堂細節的生成處理爭得面紅耳赤。一次,我固執地保留自己的意見並帶到賽場。過後,我如實告訴了孫先生。他說:我又想想,還是你這樣處理好。後來,我讀到老子《道德經》的一句話,豁然開朗。他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可謂聖心高遠,微言大義。教學也如同烹小鮮,精心備料、用心烹調、適時調味,急緩有度地把握好施教的環節和程序,才能端出眾口皆碑的菜品。如此想來,孫先生真是高手了。
大約7年後的又一次研討課,孫先生聽完後,說:你的眼睛不一樣了。我立刻明白了他話裡的含義,有種想笑又有點想哭的感覺。光陰如此刻不容緩地裁剪著芳華,濃淡相宜地把生活點點飲盡之後,我漸漸長袖善舞、明眸善睞,沉穩有序地演繹著繁簡共榮的課堂氣象。
一日,我在校園的小路上偶遇孫先生。前些天的晚報教育記者,不約而同地採訪到我倆,我發表的言論與他恰恰相悖。他叫住了我,我一怔,以為他又要以公開課的標準開始侃侃而談,沒想到他笑著簡單地說道:求同存異。
新校區原本是一所醫學院校,如今成了一座小學的學堂。一個是撫慰軀體創痛的醫者跋涉求知的殿堂,一個是呵護和築造靈魂的樂園,二者在冥冥中似乎是一種精神的傳承。
那年暑假搬“家”時,孫先生像銜泥築巢的新燕,與工人一起整整忙活了兩個月,從“人”字雕像、校園假山到教學樓的名稱,都完好無缺地挪移到新校區,以至於開學時老師們驚呼神來之作。新校區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山包,名曰“馬鞍山”,據說曾經是宋朝進士江常的府邸所在,孫先生把它開闢成“地理園”。園子建好時,辦公樓轉角處的玻璃櫃裡多出了一些古時的閩南磚瓦,都是發掘時孫先生撿拾儲存起來的,有的尚屬完整,有的已然破裂成兩三片,拼接起來勉強看得出是同一模板的樣子。一天,我到辦公樓蓋章時遇見了孫先生,他又歡喜地攥著幾塊雕花精美的瓦片,寶貝似地小心翼翼放入櫃中。
如今的校園陡然變大,有同事戲說,若是有急事,該是踩上風火輪才好。平時若要見個人,還真是不容易。孫先生在辦公樓三樓,他的燈火依然延續著在老校區幾十年的規律,明昧不變。如今又組建了一個新校區,孫先生更忙了。快一學期不見,我還真有點想念他。
(作者單位系福建省泉州市實驗小學)
《中國教師報》2021年07月07日第13版
作者:莊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