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石雨(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高車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活躍於中國北方的遊牧民族,漠北各族稱之為“敕勒”。拓跋鮮卑入主中原後,因其所用車的“車輪高大,輻數至多”而稱之為高車。關於高車族源,學術界目前有多種說法,大致可歸納為丁零說與匈奴說、赤狄說與鬼方說、康居說與車師說。
丁零說與匈奴說
作為最早全面系統地記錄高車歷史的傳記,《魏書·高車傳》記載:“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據此,日本學者白鳥庫吉在《匈奴起源考》(《史學雜誌》1923年第18期)中,首先將高車族源與丁零相關聯,認為活躍於漢晉時期的丁零與敕勒、鐵勒為同名異譯,皆系蒙古語tegre、terege之音譯,譯義曰車。這一說法也被王日蔚《丁零民族史》(《北平研究所史學集刊》1936年第2期)、馮家昇等編寫的《維吾爾族史料簡編》(上)(民族出版社1958年版)、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等論著認可。但由於該說僅側重丁零與高車的關係,並沒有追溯丁零與匈奴的關係,從而與持高車源於匈奴的說法相左。
“匈奴說”最早見於《隋書·鐵勒傳》:“鐵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新唐書·回鶻傳上》亦作“回紇,其先匈奴也,俗多乘高輪車,元魏時亦號高車部,或曰敕勒,訛為鐵勒”。由於隋唐時期的高車又稱鐵勒,回紇源自高車袁紇部,若鐵勒與回紇之先為匈奴,則高車之先也應為匈奴。
從成書時間來看,《魏書》早於《隋書》與《新唐書》,《魏書》作者魏收對高車的瞭解程度遠高於後人,《魏書·高車傳》的史源也更為豐富。《隋書》《新唐書》成書時,“高車”這一稱謂已不再使用,魏徵、歐陽修等人對高車的認識,只能來自《魏書》等前人著述。事實上,《隋書》《新唐書》將高車來源與匈奴相聯絡,主要是依據《魏書·高車傳》中匈奴單于之女與公狼產子這一傳說故事及“或雲其先匈奴之甥也”的記載。但“甥”只能表明匈奴與高車祖先存在親緣關係,而並非其直系祖先。儘管如此,匈奴在高車民族形成過程中依然發揮了較大作用。
赤狄說與鬼方說
也有一些學者在認同高車與丁零相關的基礎上,根據《魏書·高車傳》中所載“高車,蓋古赤狄之餘種也”,將高車族源追溯至活躍時間更早的赤狄。日本學者小野川秀美《鐵勒考》(《東洋史研究》1940年第5卷第2號)試圖從語源上證明高車為古赤狄之餘種。馬長壽《突厥人和突厥汗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稱,赤狄、狄歷、丁零、敕勒、突厥等,是不同時期各個民族對突厥語族民族的稱呼。周偉洲《敕勒與柔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認為,“赤狄,是春秋時漢文史籍對該族的稱謂……高車,是北朝人對他的稱謂”。
蒙文通在《周秦少數民族研究》(龍門聯合書局1958年版)中,最早將高車族源追溯至鬼方。王國維在《鬼方昆夷獫狁考》(《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版)中,採用二重證據法,將考古資料與文獻資料相結合,認為春秋時期各狄族均出自鬼方。雖然該文並未提及丁零、高車與諸狄關係,但不可忽視其在高車族源研究中的橋樑作用。段連勤《丁零、高車與鐵勒》(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結合南西伯利亞和蒙古國的出土材料,將鬼方、赤狄、丁零與高車聯絡在一起,詳細論證了鬼方是我國史籍中丁零的源頭。周建奇《鬼方、丁零、敕勒(鐵勒)考釋》(《內蒙古大學學報》1992年第1期)則以歷史記載為依據,參考阿爾泰語特別是回鶻語,考證了鬼方、丁零、敕勒等各族之間的關係,證明鬼方為丁零及敕勒之族源。
從上述史料和觀點來看,將丁零探源至商周時期的鬼方及春秋時期的赤狄,雖有一定道理,但鬼方和赤狄距離高車活躍的年代極為久遠,他們並沒有與高車產生直接聯絡。高車族主要應是東漢至魏晉以來丁零同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其他民族融合而成。加之鬼方、赤狄的事蹟在史學界仍有一定爭議,因此這一說法仍需更多證據。
康居說與車師說
岑仲勉《突厥集史》(下)(中華書局1958年版)認為,高車源自漢代西域國家康居,“康居即Kankali之音譯,其義為車,至魏而轉譯高車,音義兼取”。清末學者洪鈞在《元史譯文證補·木剌夷補傳附康裡補傳》(東京文求堂1902年版)中,稱“康裡,別作康鄰,古高車之後”。一些民族史史料如《烏古斯可汗的傳說》(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史集》(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突厥世系》(中華書局2005年版)等認為,“康裡”與善於制車相關。這又與《魏書·高車傳》所載高車情況極為相近。而元朝時之康裡國,恰位於漢代康居舊地。故岑仲勉《闡揚突厥族的古代文化》(《民族學研究集刊》1948年第6期)稱“康居——高車——康裡之同一,已成定案”。也有學者對岑仲勉觀點持反對意見。段連勤《丁零、高車與鐵勒》一書認為,《史集》《烏古斯可汗的傳說》等都是13世紀以後的文獻資料,並不能作為康居就是古高車國的絕對依據。白鳥庫吉《塞外史地論文譯叢》(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提出康居乃Kangar,意為勇武高貴,與“車”並無關聯,也可證明康居與高車非為一族。
蘇北海則提出高車源於西域車師國,他在《維吾爾族先祖——姑師(車師)、烏古斯、高車辨》(《喀什師範學院學報》1990年第1期)中,稱姑師族即為烏古斯族、高車族,後來演變為烏紇及烏護;姑師族屬於突厥語族,使用突厥語。
以上兩種說法主要依據是“康居”“車師”與“高車”發音相近,但忽視了《魏書·高車傳》對高車族源的記載,推測成分較多,說服力不強。
高車為源於匈奴血緣的丁零
探討高車族源,應綜合文獻記載、活動地域、語言、風俗習慣等多方面考察。《魏書·高車傳》稱:“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即已表明高車族源與丁零相關。西漢時期,原音為“Türk”的丁零生活在貝加爾湖一帶,並長期為匈奴役屬。直到東漢和帝永元三年(公元91年),北匈奴被迫西遷後,丁零中的一部分才開始向蒙古高原腹地遷徙。檀石槐大聯盟時期(約166—167年前後),鮮卑曾經阻擋了他們進一步大規模南遷的步伐。但即使如此,丁零人也在蒙古高原至少生活了60餘年,有些甚至定居下來。這些丁零人和未西遷的匈奴餘部同地而處,雜居、融合後逐漸形成了一個新的民族,從事遊牧生活。
兩晉十六國時期,史家為了將其與已經內遷至河北、河南、山西等地開始定居農耕生活的丁零相區分,選擇以“Türk”的另一種音譯“敕勒”命名該民族。後來,“敕勒”人擅長製造並使用高輪車的生活特徵被拓跋鮮卑人熟悉,故又稱之為“高車”,與“敕勒”並行。追溯本源,高車與內遷丁零均是早期丁零的後裔。而“丁零”與“高車”並見於《魏書》《北史》之中,只能說明高車與這一時期的內遷丁零有所差別,不能作為否定高車族源與丁零相關的依據。在高車族中,丁零為主要組成部分,匈奴屬於次要組成部分。高車及與其族源直接相關的丁零、匈奴均曾活躍於漠北地區。
另據《魏書·高車傳》記載,高車語“略與匈奴同而時有小異”。故高車語當與匈奴語密切相關,但兩者不完全等同。所謂“略與匈奴同”,大概是因為丁零人遷徙至蒙古高原後,同遺留在當地的匈奴餘眾接觸及融合,不僅形成了敕勒(高車)這個新民族,敕勒的語言中也吸收了大量匈奴語詞彙。
除語言外,高車的風俗習慣同樣與匈奴存在一定聯絡。據《魏書·高車傳》《史記·匈奴列傳》記載,高車人“合聚祭天,眾至數萬。大會,走馬殺牲,遊遶歌吟忻忻”。匈奴人每年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高車人“少工騎射”,號為“天下名騎”。匈奴人則“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北齊時期的高車族名將斛律金,“善騎射,行兵用匈奴法,望塵識馬步多少,嗅地知軍度遠近”(《北齊書·斛律金傳》)。其子斛律光“行兵用匈奴卜法,吉凶無不中。軍營未定,終不入幕,或竟日不坐”(《北史·斛律光傳》)。這一現象也應是丁零與匈奴長期融合、交流的結果。
由上所述,1世紀末至2世紀中期,生活在南西伯利亞、貝加爾湖地區的丁零人在遷徙至蒙古高原後,同留居當地的匈奴餘部雜居、融合,形成了一個以丁零人為主並混合了部分匈奴人的部族,在兩晉十六國時期被稱為敕勒。拓跋鮮卑入主中原後,敕勒又有“高車”之名。正是由於與匈奴有著密切聯絡,高車在語言和風俗習慣等方面也深受匈奴影響。總之,高車族源同丁零及匈奴皆有關聯,簡單地認為高車來源於丁零或匈奴均不夠準確。
來源: 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