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十七歲已經名動長安,我十九歲才第一次讀到他的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那時還沒有喝過酒,也不知道陽關在哪裡,但心底卻暗暗滋生了“西出陽關走一遭”的夢想。
隨著年齡漸漸長大,嘗過酒的滋味,走過家鄉以外更多地方,這個夢想也漸漸清晰。也開始陸陸續續做了許多功課:唐詩中渭城的地點,查閱到了;陽關的地址和圖片也蒐集到了;唐代西出陽關的路線,也大致搞得七七八八了。但幾次籌劃,都未成行。一次已經出發上路,又因故中斷。
陽關以西的地方我倒是去過不少,新疆、青海、西藏都去過,也去過幾次敦煌,但沒有去敦煌附近的陽關。因為我要留下“陽關”,留待從渭城開始一路西行再見它。
2021年春天,我終於從西安出發 ,踏上西出陽關之路。我們特別到當年的渭城,煞有介事地折柳告別長安,登車西行。
古時候走出陽關,有兩條線路,一條是走鳳翔、隴州、秦州、渭州、臨州、蘭州、涼州,再往西走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西出陽關。另一條是走邠州、涇州、原州、會州、涼州,再往西走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西出陽關。
我選擇的路線是邠州、涇州、原州、會州、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陽關。因為王維當年出使塞上涼州,就走的這條路線。
初春天氣,乍暖還寒,楊柳枝頭,鵝黃嫩綠,路旁的各類野花搖曳閃過。我們坐著汽車,賓士在高速路上,想象當年的王維“單車欲問邊”是個什麼速度?看到的風景是否也如此這般?那個被王維送別的元二,是坐車還是騎馬?田陌上曾經的古道,可有他們朦朧的身影?
兩個多小時,我們到達邠州 。現在這裡是陝西彬州市。最早這裡是古代的豳(bin)國,《詩經·豳風》就是記載周人在這裡開拓生活的故事。由於“豳”和“幽”字形相近,容易混淆,唐開元十三年,也就是公元725年,改為邠州。1961年改為彬縣,2018年改為彬州市。
漢唐建都長安時,邠州為軍事戰略要地,邠州·蕭關道是古絲綢之路的主要幹道,軍事作用突出。
邠州有兩個唐代的遺存古蹟,一個是大佛寺,在現在的彬州市;一個是昭仁寺,在現在的長武縣。兩者都是唐太宗李世民所建立。也都和一場大的戰爭有關。
唐太宗李世民還是秦王時,領兵在這一帶打敗盤踞隴東地區的割據勢力薛舉父子,掃除了唐王朝的心腹大患。為了超度陣亡將士亡靈,李世民於武德元年,修建大佛寺。貞觀二年,已是唐太宗的李世民,詔令在此為自己打敗的薛舉建立昭仁寺,讓死者往生,為生者祈福。
大佛寺依山而建,佛窟眾多,主窟裡的大佛至今儲存完好。高20米的大佛,威儀堂堂,金裝閃閃,據說是依據唐太宗李世民的象貌塑造。
離開邠州,一路向西,路上看到梨花朵朵,想起清代的譚嗣同去甘肅看望父親經過這裡時,所寫一首詩:棠梨樹下鳥呼風,桃李蹊邊白復紅。一百里間春似海,孤城掩映萬花中。
下午我們到達甘肅的涇川縣,也就是古代的涇州。
細細的春雨中,我們在當地朋友引領下看古城遺址、聽歷史故事。秦始皇到平涼王母娘娘誕生地“回中宮”巡行,經過這座城;漢武帝十一次到“回中宮”巡行,多次經過涇州城;隋文帝分舍利給涇州大興國寺;武則天在涇州城內建大雲寺。宋真宗、元世祖、元成宗、明孝宗都為涇州城內的水泉寺頒聖旨、敕賜碑文。在涇州任職的歷代名臣武將如王茂元、范仲淹、滕子京的官府都設在涇州城內。
我問起王維在此有無歷史遺蹟或者傳說,當地人說只知道唐代詩人李商隱的婚禮在涇州城內舉行,還寫了千古名詩《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當晚,我們夜宿平涼,吃了據說最正宗的“牛肉麵”。大鐵鍋燉肉,大笊籬撈肉,大碗吃麵,大塊吃肉,滿頭冒汗,滿嘴流油,人人都似梁山好漢般吃相彪悍。
平涼市歷史悠久,境內有許多古代的遺蹟。平涼人自己說,他們這裡吹過的風都是文化 ,踩過的地全是歷史。平涼的崆峒山是中華道教第一山、平涼的古成紀是人文始祖伏羲氏誕生地、平涼的回中宮是天下王母第一宮、平涼的古靈臺是神州祭靈第一臺、平涼的蓮花臺是秦皇祭天第一罈。
出平涼一路狂奔,沿途都是春耕景象,西北的曠野,次第展現於眼前。如今在高速路上奔跑,尚有地老天荒、寂寞難耐之感,可見當年王維、元二他們的單車西行,又是何其艱難。
寧夏固原,也就是唐代的原州,我們到達時,已是豔陽高照的午後。在六盤山下,我們找到了遺址上新建的蕭關。
古代關中地區有四大雄關,“東函關、南武關、西散關、北蕭關”。因蕭關位於絲綢之路東段北道上,所以唐代又稱這段絲綢之路為“蕭關道”。蕭關也被稱為“北出長安第一關”。
爬上重修的蕭關關樓、甬道、瞭望塔,確實能感受到此地控制要道、震懾四方的絕佳位置。曾有人描述說“蕭關是一種地名,蕭關是一種形態,蕭關是一種情節,蕭關是一個變數,蕭關是一個隨著朝代的變化和防禦物件的變化而變化的戰爭防禦帶”。
關樓的牆壁上刻畫有王維的《使至塞上》,還有王昌齡、岑參等人的詩歌。我們在此逗留磐桓很久,暢想當年王維一路跋涉到此,“蕭關逢候騎”,那是一種什麼心情?蒼涼中的欣喜?還是孤獨中的溫暖?當晚是否就投訴在蕭關的驛站?那首《使至塞上》是否就像畢寶魁教授說的,寫於蕭關驛站的夜裡?
唐代時的會州,就是現在白銀的靖遠、景泰一帶,轄境大約就是靖遠、景泰、會寧及寧夏海原等縣域。從蕭關西行我們夜宿景泰,找當地文化館的人員聊天。他們說這裡當年是西戎、匈奴、吐蕃交替控制,西漢時才納入中原版圖,一直是胡漢雜居之地,也是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東端門戶。
縣文化館的專家陪我們到離景泰縣城不遠的索橋古渡遺址。這是古絲綢之路北線的一個重要黃河渡口。渡口橫跨景泰和靖遠兩縣,始建於漢唐。唐代往返西域,大多要從此過河。公元前138年,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就是在景泰一帶遇到匈奴人的騎兵被捕獲,押送單于。公元前119年,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就是從索橋古渡過黃河前往烏孫、大宛、康居、大夏等地。據專家黃兆宏考察,當年霍去病大軍西征也是從這裡渡過黃河,發起河西大戰,打敗匈奴,將河西地區納入中原版圖。
我問當地文化館同志,王維當年出使涼州路過這裡,有無記載?他們說沒有記載,也沒有遺蹟,連傳說也沒有。
在索橋渡一個高20多米的臺地上,有明代遺存的索橋堡遺址,殘垣斷壁中還能辨認出院落、店鋪、門樓等。城外殘存有“將軍柱”臺基、瞭望哨所、廟宇、旗墩、烽燧等遺址。
索橋古渡黃河下游300米處,是明代長城的起始之處,殘存的明長城隱約可見。黃河、長城、古渡在此融為一體,也使黃河文化、絲路文化、長城文化在此交匯。
離開會州,我們往涼州奔去。途經寧夏中衛的沙坡頭,看到茫茫沙漠,看到彎彎黃河,也看到王維捻鬚持筆、凝望遠方的雕塑。許多遊客簇擁著王維的塑像合影,有好事者在旁大喊,用手握著王維的筆,你就會成為偉大詩人。
此地人都自豪地說:王維當年出使塞上路過這裡,受眼前景色觸發,才寫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句。因為只有在沙坡頭這個地方,既能看到沙漠,又可以看到黃河。
其實王維當年路過沙坡頭,極有可能看到這種景色,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綜合一路所見景色,加以藝術概括提煉而成,並非就是此地親眼所見的實景。
第四天我們到達武威,也就是唐代的涼州。。這裡是當年河西節度使所在,也是王維代表皇帝宣慰軍功的地點。王維留在河西節度使府任判官一年,足跡遍佈河西節度使管轄的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州,寫下了大量的邊塞詩。
我們進城就直接前去武威市博物館看歷史文物。武威歷史悠久,早在四五千年前,就有戎、崔、月氏、烏孫等北方民族聚族而居。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河西,擊敗匈奴,為彰顯“武功軍威”而命名此地為“武威”。漢唐之際,涼州是僅次於長安的最大古城,也是古代中原與西域經濟、文化交流的樞紐。著名的涼州詞、西涼樂、西涼伎都曾在這裡形成和發展。這裡還一度成為我國北方佛教中心。
可惜王維出使此地的文物記載、歷史遺蹟,幾乎沒有。詢問當地文化界人士,有沒有專門研究或者熟悉王維在涼州這一段歷史的人,他們只是搖頭。問詢唐代的河西節度府遺址在哪裡?也沒有準確地方。當地人津津樂道的是“馬踏飛燕”、西夏碑、天梯山石窟等。我們到重建的武威城樓留駐片刻,暢想當年王維伴隨崔希逸在涼州城外查訪軍情、指揮作戰的情景;猜想他當年考察民情、熟悉風俗,寫下“野老才三戶,邊村少四鄰。婆娑依里社,簫鼓賽田神。灑酒澆芻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紛屢舞,羅襪自生塵”的場景。
離開武威的那天早上,當地朋友特別帶我去吃本地獨有的早餐“三套車”。起初我還以為是俄羅斯西餐早點,到了才知道就是“喝茶吃麵吃肉”。原來做麵條的、做滷豬肉的、賣黑茶的,各自“術業專攻”,然後組合成套餐,統一收錢,統一服務,然後分賬。一般是賣黑茶的提供場地,招攬顧客,賣麵條、賣肉的,顧客點來,慢慢坐吃坐喝。吃飯期間,我問熬煮黑茶的店老闆,為什麼不自己一下子把麵條、滷肉都做了?他說,生意還是講究合作,避免同業競爭,各有專長,各有回頭客,合作分賬,互利共贏,這樣省心、舒心。
從武威出發往張掖,一路可見莽莽蒼蒼的祁連山,山頭上白雪皚皚,與瓦藍的天空相接,分不清是白雲還是積雪。一路上,看到許多漢長城遺址、明長城遺址,尤其是金昌一帶,夯土鑄就的長城在戈壁大漠綿延不絕,使人彷彿穿越到漢唐。漢長城遺址,主要是壕溝,斷斷續續大約五十幾公里,偶有烽燧,高大約五米多,黃沙土夯築,覆鬥形狀,在荒無人煙的曠野,很扎眼地威武著。連綿八十公里的明長城更是蔚為壯觀,撐城、女兒牆、墩院、旗墩、烽燧等形制幾乎完整儲存。
最初興奮地不斷停車拍攝,後來看到的長征越來越多、越來越完整,我們只好坐在車上一路邊看、邊沉思、邊感慨。王維早年寫的《燕支行》,正面描寫宏大激烈的戰爭場面,就發生在這裡的山丹縣一帶,“畫戟雕戈白日寒,連旗大旆黃塵沒。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麒麟錦帶佩吳鉤,颯沓青驪躍紫騮。拔劍已斷天驕臂,歸鞍共飲月支頭。漢兵大呼一當百,虜騎相看哭且愁”,這慷慨悲壯、殺聲震天的詩句,彷彿復活在蒼茫遼闊的長城內外,車窗外狂風怒號,好似戰鼓聲混合著馬蹄聲。
張掖古稱甘州,早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就是內地與西域通使和商貿的中介。唐代時,河西一帶國際貿易地位達到高峰,甘州成為商品貿易的集散地和文化交流的匯聚點。隋代大業五年(公元609年),隋煬帝親自西巡張掖,在此會見西域27國的國王和使者,展現大國外交風範。唐代唐玄宗的代表作《霓裳羽衣舞曲》,就是根據甘州的《波羅門佛曲》改編創作。《甘州破》《甘州子》《八聲甘州》《甘州曲》等詞牌、曲牌流傳到長安,成為唐代教坊大麴,領一時風騷。
王維的《出塞作》“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寫的就是當年甘州居延的一場大戰役。
今天的酒泉市,就是唐代的肅州。這一代夏朝至戰國為西戎地。秦代至漢初先後為烏孫,月氏,匈奴地。西漢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始建郡立縣。
酒泉因“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唐高祖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改為肅州。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進攻匈奴,在河西地區先後設立了酒泉郡、武威郡、張掖郡、敦煌郡,同時,修建了陽關、玉門關。史稱“列四郡,據兩關”。王維那首膾炙人口的“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就寫的是這裡當年戰爭場面。
從西安出發,兜兜轉轉,七天行程3000多公里,我們一路過蕭關、嘉峪關、玉門關,終於到達此行的目的地陽關。
陽關,位於敦煌西南七十公里南湖鄉“古董灘”上,如今已是一個熱鬧的景區。我們趕到時,只見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烏泱泱的遊人,古時“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荒涼、悽婉,在此蕩然無存。昔日的陽關城僅存一座漢代烽燧遺址,聳立在墩墩山上。登上墩墩山,近距離觀察風雕雨飾的烽燧,能隱隱感受到遠古的蒼涼雄奇。在此放眼四望,只見周邊流沙茫茫,一道道錯落起伏的沙丘從東到西自然排列。沙梁之間,為礫石平地。景區新建的關樓旁,矗立著高大的王維塑像,他手握酒樽似乎正在吟誦那千古名篇“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史料記載,陽關,因坐落在玉門關之南而取名陽關,始建於漢元封四年(前107年)左右,自漢至唐,一直是漢王朝防禦西北遊牧民族入侵的重要關隘,也是絲綢之路上中原通往西域及中亞等地的重要門戶,歷代王朝都是派強將、攜重兵把守。尤其是陽關在古代水源充足,是戈壁沙漠中一塊碩大的綠洲盆地,出陽關通西域,入陽關到中原,這裡是最佳選擇。
站在王維塑像前,我回望夕陽下的陽關烽燧,不覺眼睛有些潮熱,古往今來多少將士曾在這裡戍守征戰;多少商賈、僧侶、使臣、遊客從這裡驗證出關;又有多少文人騷客翹首陽關,寫下不朽詩篇。王維當年送別的那個出使安西的元二,是否從此出關?是否順利到達安西?據說高僧玄奘從印度取經回國,就是東入陽關返回長安的。 那個元二是否也從安西由此返回中原?他和王維再次把酒言歡了嗎?
望著王維塑像,我問敦煌當地人,王維來過陽關嗎?她們笑答,真沒有來過。那為什麼單單塑造了他的塑像?答曰:因為大家都是因為他那首詩才知道陽關,他可以說是陽關的最佳代言人。
誠哉斯言。
來源: 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