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南昆明家中的雜物間裡,30歲的父親徐偉搭建了一間“實驗室”。在這裡,他要為兩歲多的兒子徐灝洋製作救命的“藥物”。
近1歲時,徐灝洋被確診患有遺傳性的銅缺乏疾病Menkes綜合症(以下簡稱Menkes)。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遺傳性疾病,大多見於男童。目前,全球尚未有治癒此病的方法,對症的藥物也仍未上市,許多孩子的生命停留在3歲以前。
10月1日,徐偉向南都記者介紹,組氨酸銅和伊利司莫銅能緩解孩子的病症,他起初四處託病友幫忙帶藥,但始終不是長久之計。於是,他做出了一個決定——自制“藥物”,“而這是唯一的選擇。”
所謂“藥物”,實際只是按配方製成的“化合物”。高中學歷的徐偉透過查單詞閱讀國外論文,從中摸索門道並自行購買裝置配製,再以身檢驗安全性,最後用來給孩子延續生命。沒有人相信他會做到這一切,包括孩子的母親、身邊的親人。徐偉說,要自己給自己希望,“我就是想治好自己的孩子。”
就部分網友提出法律風險的問題,徐偉也表示,意識到自制“藥”是有風險的。他希望,相關機構和專家未來在治療方法和藥物研發上能有突破。
【對話徐偉】
孩子近一歲確診患罕見病,“瞬間天就塌了”
南都:灝洋是怎樣被確診 Menkes的?
徐偉:孩子生長髮育落後,一直不會翻身,不會抬頭。我們有個女兒,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會翻身抬頭,坐得很穩,身體也比較軟。所以,我帶他去看了醫生,所有檢查都做了,沒有檢查出這個病。後來做基因的全外顯子測序,就發現他ATP7A基因缺陷,患有Menkes。拿到報告的時候,他已經快1歲了。
南都:當時你是什麼反應?
徐偉:當時還不瞭解。醫生打報告的時候,他打電話給我,叫我先了解一下Menkes。我就在網上搜索,因為相關資訊很少,反正就記得是看到過,這個病活不到3歲。整個人就是懵了,瞬間天塌了一樣,怎麼會遇到這樣的事,會得這樣的病。
南都:這種基因缺陷疾病,在產檢時能查出來嗎?
徐偉:我們做了產前檢查。傳統的產檢,沒有針對這些罕見病的檢查,所以也很難發現。需要做絨膜穿刺,基因才測得出來,除非你自己意識到可能會有這個病,才會去查。
南都:據你現在瞭解,Menkes是一種什麼樣的疾病?
徐偉:這是一種全身性的銅穩態失調。銅是身體必需的一種微量元素,很多的生物過程、體內的生化過程,都需要銅的參與。如果失去銅的話,體內的很多酶就會失去活性,會導致很多併發症。比如像腦萎縮,退行性的疾病;像結締組織的異常;如果一直失調嚴重,他本身的發育最終失去平衡點,就開始器官衰竭。
南都:這些發病階段,灝洋也正在經歷?
徐偉:腦損傷肯定是有的,結締組織異常也是有的,所以他沒辦法抬頭,沒辦法自己坐起來,吞嚥也比較困難,排尿也不暢。缺銅也會導致免疫力異常,容易反覆感染。
南都:孩子接受過哪些治療?
徐偉:很多。去過北京的醫院,嘗試用雞尾酒療法補充微量元素,發現相關指標沒有很好地恢復。後來就開始用組氨酸銅,用後看他的銅藍蛋白、血清指標都恢復正常;然後用過伊利司莫銅,透過幹細胞改善病症。主要是這幾項治療,其他吃的那些藥就太多了。
南都:這些“藥物”最開始是怎樣獲取的?
徐偉:這些其實應該不能算作是“藥物”,因為據我所知它們在全球都沒有上市。組氨酸銅,最開始是一個山東病友大哥給我的,他的小孩也是Menkes。他是從外部渠道獲得的,有時只能用過期的。
靠翻譯軟體查論文“製藥”,稱“這是唯一的選擇”
南都:後來如何走上了自制“藥物”這條路?
徐偉:因為當時用著對方給的過期的“藥物”,肯定是不放心。另外,這都是根據每個確診病人份量給的,他不可能每次分給我們,也不現實。疫情來了之後,從外部獲取的渠道也不太方便。
後來,我想的是先去找藥廠,如果人家願意幫助我們開發這個藥,這樣是最好的。但我不太敢以患者的身份去聯絡藥廠,我覺得可能這個身份不太恰當。我之前有經營一個科技公司,所以我就把科技公司的營業範圍擴增了一下,加入了醫藥相關的經營範圍,然後以公司的名義聯絡了上海的藥廠。我們過去談的時候,他們以為我是要把這個藥透過審批去上市。我記得,好像當時第一個階段報價就差不多是80萬,如果是按正規的流程走下來的話,藥物上市最快的可能都要兩三年左右,耗費的資金更多。
因為我之前也在做一些小生意,所以從商業角度來考慮,我覺得這個確實違背商業原則。就算有藥廠願意,也很難付諸行動,因為受眾人群太少了。如果花那麼大的代價就為幾十個孩子供藥,他們絕對是虧本的。孩子確診以後一個半月左右,我就決定自己製作“藥物”。因為比較急,這是唯一的選擇。
南都:你是怎樣製作“藥物”的?
徐偉:首先查清楚要怎麼做,然後就去買相關裝置。透過國外的論文查組氨酸銅製作方法,看不懂就用軟體翻譯過來,一個個查英文單詞,翻過來還看不懂,很多專業名詞就再去搜索理解意思。
很多時候看文章,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因為實在看不懂。每時每刻都在受挫。受挫以後,再繼續一點一滴地查。大概花了一個半月,基本瞭解了製作步驟。弄懂了以後,直接就做了。一般先消毒器具,稱量需要的化合物,混合然後過濾滅菌,最後罐裝瓶裝壓蓋。
最新的論文提到,伊利司莫銅比組氨酸銅能更好地治療Menkes。伊利司莫銅,我是和另一位病友一起製作的。他本身是醫生,他的雙胞胎孩子都有Menkes。當時他聯絡到一個可以買到伊利司莫銅原料的公司,然後我去找了助溶劑,再約好時間把它合成。
製作的場所在家裡面的雜物間,剛開始把買來的裝置放進去,後來培養幹細胞對環境要求高,就把雜物間騰空了改造成實驗室。
南都:這些“藥物”用到孩子身上會有擔憂嗎?
徐偉:會的。最開始檢測組氨酸銅,給小兔子注射後死亡了。後來懷疑小兔子不耐受,買了大兔子檢測沒問題。我和病友製作出伊利司莫銅後,檢測了細菌類毒素,也給自己打皮下,打了之後就很痛,所以驗證了這個只能是靜脈注射。用量上都是根據孩子需要的銅元素數量,計算使用藥物的數量。
用了自制的組氨酸銅、伊利司莫銅後,孩子去醫院檢查,相關指標有改善,他身體狀況至少沒倒退,用了“藥物”會比較愛動一點。孩子現在兩歲三個月,比大多數Menkes患兒好一點,他的姐姐還有我們逗他的時候,他可以笑出聲。看到孩子笑就是最欣慰的時刻。
沒人相信做得成,“自己給自己希望”
南都:決定自制“藥物”後,生活有什麼變化嗎?
徐偉:我後來沒有工作了,全身心為孩子做“藥”,到現在也還是。給孩子治病以來,一共是30多萬的投入,現在經濟上也有壓力。
南都:身邊的人如何看待你做這件事?
徐偉:家人開始就反對,不相信能做得成。我們也沒有太多交流,他們連家裡實驗室都沒進去過,就是一種不過問的態度,現在也沒有什麼變化。有時對家人會有埋怨,但是想想就過了。因為他們也不懂,我的精力都放在給孩子治病上,他們也有幫著帶孩子。
南都:一些有醫學背景的專業人士都覺得自制“藥物”很不容易。
徐偉:我覺得其實沒什麼,就是透過學習都可以做到,不是突破了什麼關鍵性的技術。本身就沒有多困難,只是沒有人去做。
我可能比較固執一點,就是想治好自己的孩子。我不相信做不出來,而且必須也要做,不做的話孩子就沒有希望。
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只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強加在醫生或者藥廠身上,責怪他們,還不如自己先給自己希望。
希望治療方法和藥物研發有突破,準備考研讀分子生物學
南都:你在微博裡提到,加入過一個“Menkes治療交流群”?
徐偉:對,一共有41個人,應該是國內比較集中的Menkes患兒家長群。前面帶藥的大哥、一起製藥的醫生也在群裡。家長們普遍面臨用藥和經濟困難。組氨酸銅和伊利司莫銅買不到,如果自己不製作,孩子用不上,就會越來越嚴重。患病的孩子經常往醫院跑,需要一個人專門照顧,很多人基本生活都成問題。
南都:有病友向你求助過自制“藥物”嗎?
徐偉:有。但是沒有上市不能叫“藥物”,我做的只是一種化合物,分享給其他人就有法律風險。大家都互相理解。
南都:目前使用的治療手段,對孩子能起到怎樣的效果?
徐偉:如果基因治療成功的話,還有希望。如果只是這兩樣化合物,是不可能治癒的,只能緩解症狀。但是針對Menkes的基因治療,沒有先例,更不成熟。說實話都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要多少錢才可以最終完成。
南都:你想過放棄嗎?
徐偉:從來沒有想過放棄。會有一些遺憾,但至於遺憾,我覺得如果現在不努力的話,以後才肯定會遺憾。
南都:你的經歷被報道後,引起了很多關注。
徐偉:有很多媒體來找我,有很多好心人願意提供幫助,比如提供技術、裝置支援,想給孩子買衣服。但這兩天我都忙得來不及回覆,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另外,有罕見病患兒家長要我的聯絡方式,我也都給了。
南都: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徐偉:我是高中畢業,又報考了成人高考,去年10月參加了考試,現在專科在讀,我走的是專升本,下個月還要考試,考四科。升了本科之後想去參加全國性的研究生考試,因為只有到研究生才可以選擇我想學習的分子生物學專業。我主要是關注我孩子這個病。
現在治療Menkes最大的困難,是沒有最終可以治癒的方法,也很難用上對症的藥物。希望相關機構和專家在治療方法和藥物研發上能有突破。同時,我期待能有基因療法,剪掉孩子基因突變多出來的那個鹼基,這需要專家支援。
出品:南都即時
採寫:南都記者 張林菲 實習生 巴鑫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