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人可醫身體疾病,卻醫不了人心。”
在大多數後輩眼中,魯迅的偉大不僅僅在於他的棄醫從文。
以思想為戰場,以紙筆為武器,他瘦弱但挺拔的身幹下包裹著的,是一顆赤誠的心。
“魯迅先生的方向,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方向下,至今依舊還有很多人在努力著。
人們常說子承父業。但若提起魯迅後人,他們卻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默契”:都未踏上文學道路。
魯迅曾在寫給孩子的信中說道:“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意思就是,我不願你活在我的光環之下。
“你應該走一條願意去走的路,一條屬於你自己的路。”
1929年9月27日,周海嬰出生了。
“先取個名字叫‘海嬰’吧,我也在上海生活了十年有餘,‘海嬰’,上海生的孩子。”魯迅對夫人說道。
48歲的魯迅老來得子,對這唯一的兒子更是寵愛有加。
他把周海嬰當作是上天賜給他的一份禮物,無論是在與友人的通訊中,還是在自己的日記裡,他都常常事無鉅細地提起兒子。
因為是男孩,周海嬰自然也少不了因淘氣而捱打。
“其實父親也就是虛張聲勢,嚇唬我一下而已。”
他回憶說:“在家裡,感覺父親對我跟普通家庭一樣,甚至更加和藹,從沒有過大聲呵斥。當然他看我不乖的時候,便會拿紙捲起來,輕輕地在我屁股上打打,也就是一個威懾作用吧。”
當年,周海嬰的叔叔周建人在商務印書館工作,曾送給他兩套《兒童文庫》與《少年文庫》。
魯迅將這兩套書放在了小海嬰的專有書櫃裡,任由孩子支配,更不會過問他讀了多少,或指定安排看哪幾篇,背哪幾段。
他並不想培養出一個“小魯迅”,而是任由兒子自由發展。
父母給予周海嬰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他會記得,在膝蓋受傷化膿出血時,是父親彎下身子為他敷藥;在悶熱夏季的晚飯後,渾身長滿痱子的他總可以跑上二樓,由父親為他按捺痱子藥水。
陪伴在父親身邊是他兒時最快活的日子。
但對魯迅來說,這日子還是短了些。
長年累月的高負荷工作還是擊垮了魯迅的身體。
1936年1月,他的肩及肋骨出現劇痛。5月,被診斷為胃疾。
一切都來得突然,對魯迅而言,他似乎預知到了些什麼,沒事的時候就囑託夫人有關他的後事。
而許廣平總是說:“會好的,會好的。”
6月,魯迅的身體漸有好轉,身邊的人都以為他快好了。
可人生最大的折磨不是面臨絕望,而是給了你希望又拉你進入深淵。
1936年10月19日,魯迅舊疾復發,溘然長逝。
這位面對敵人毫不留情,似乎不受人世牽絆的戰士永遠閉上了眼睛。
可“憐子如何不丈夫”,魯迅把他的溫和留給了自己的孩子。
此時的周海嬰只有7歲。
他也許分不清生死,但他明白從今往後自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
在魯迅墓前,他用稚嫩的筆跡刻下了碑文。
這是他與父親的告別。
1919年,魯迅曾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一文中說過:“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負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事實證明,魯迅做到了。
他想讓孩子看到的,是一個光明不帶雜質的世界。
詩人柳亞子曾經說過:“近代對於兒童教育最偉大的人物,我第一個推崇魯迅先生。”
褪去戰士的外衣,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同時也是一位普通的父親。
他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慾,也有未曾言明的遺憾。
如果可以,他多想繼續陪在海嬰身邊。
但人世間總有不完美的缺憾。
在遺言中,魯迅留下了這樣的一條:“孩子長大,倘才無能,可尋些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而在後來,周海嬰也確實沒有繼父親後塵,而是選擇了前往北大物理系學習無線電專業。
在四年的學習生涯裡,周海嬰一直被動地活在父親魯迅的光環下。
當他被冠上標籤的那一刻,他顯得更為無力:
“魯迅的兒子文筆應該很好吧?”
“魯迅後人怎麼連篇好文章都拿不出手啊?”
似乎人們總覺得,身為魯迅的孩子,周海嬰就應該要在文學上有所成就。
“每當我遇到這些事,我總是想,如果我不是魯迅的孩子該有多好。”周海嬰是苦笑的。
他不是後悔成為魯迅的孩子,而是怕連累父親。
他並不期待於“魯迅後人”這般名號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名與利,他想過的只是普通的生活。
努力走出父親的影子成了他的目標。
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中》,周海嬰曾這樣寫道:“七十年來,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與我父親聯絡在一起的。”
俗話常說睹物思人。
人們懷念魯迅,周海嬰就自然而然成了他們仰望魯迅的一樣“物品”。
他被無盡的標籤裹挾住了自己的人生,外界也似乎早已將周海嬰這個名字與魯迅繫結在了一起。
可沒有人會願意成為開啟別人思緒的媒介,周海嬰也是如此。
“我是魯迅的兒子,但這不代表我沒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我就是我,我是周海嬰。”
在決定做自己前,他想起了曾經那個“孤獨的愛好”。
在周海嬰8歲時,母親曾帶他到杭州的朋友家休養。
在這裡,周海嬰第一次接觸到了相機。
“蔡阿姨有一支黑色小型相機,她看出了我對它的好奇,經不起我左磨右纏,允許我按了幾次快門。”他回憶道。
10歲時,他正式拿起相機開始拍攝。
這個小小少年還未經世的夢想都藏在了快門聲裡。
母親對他的愛好也很支援,儘管生活拮据,她還是省下了給孩子買相機的錢。
那臺在香港買下的祿萊相機和20卷膠捲成了周海嬰的精神寄託。
在攝影的過程中,周海嬰是享受的。
他可以暫別那個給他貼上標籤的世界,他能看到的也只剩下了鏡頭裡的畫面。
父親擅長用文字記錄每一次的感動瞬間,而周海嬰用的是照片。
他也在循著父親的軌跡向前,只是不再拘泥於同一種方式。
“我儘自己的力量,做好自己的本分,就無愧於我的父親。”周海嬰說。
除了攝影這樣的愛好,周海嬰的主要重心還是放在了他的工作上。
1956年從北大物理系畢業後,正值國家搞核武器研究,他便被派往北大核物理系,從事籌建實驗室的工作。
1960年後,他進入了國家廣電總局工作,這一做,就是34年。
想走出父親影子的他只有去開闢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魯迅曾對夫人說過:“我不願遏止海嬰的發展,只要不拂逆他的本心就好。”
對魯迅而言,他並不擔心後繼無人,比起這個,他怕的是孩子失去本心。
慶幸的是,周海嬰並沒有讓他失望。
他沒有成為父親口中的“空頭文學家”,而是憑自己的興趣去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情。
就像他說的:“也許大家總是會把我放在一個框框裡,認為周海嬰就應該是怎樣怎樣的,但我始終相信著,我們要靠力所能及的工作成績,去贏得社會的承認。”
在周海嬰眼裡,父親是耀眼的。
他曾說過:“我是在一個‘人場’的環境中長大的,就像磁場,我被這個‘人場控制著’。父親一直在鞭策著我,也在給我壓力。”
對周海嬰來說,他並不是排斥被貼上“魯迅後人”的標籤,只是他覺得這樣的光環是屬於父親的。
他不願走上一條被鋪好的路,更不想借父親的光去照耀自己的人生。
“我的父母從未要求過我子承父業,只是在我快長大成人後才讓我‘學一門本事,自食其力’。”在被問及到父母對自己有什麼要求時,周海嬰如是答道。
也許他窮盡一生也無法達到父親的高度,但他也在努力地去活成父親的模樣。
他不是害怕標籤,而是怕擔當不起標籤。
1994年,在離開國家廣電總局後,周海嬰開始著手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幾十年來,人們與魯迅之間似乎隔了一層屏障。
為了打破這層屏障,周海嬰做出了他的努力。
“魯迅是世界的,我希望大家研究他的思想、文學價值,更希望大家看到生活中的魯迅,凡人魯迅,一個完整的魯迅。”
他為“魯學”研究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將魯迅從當代文學神壇的位置上拉回到了現實。
周海嬰不願看到冷冰冰如雕像一般的魯迅,如果魯迅一定要作為某個時代的符號活下去的話,他希望看到的魯迅是有血有肉的。
就如他所說:“我想觸控活著的魯迅。”
周海嬰的性格是隨父親的。
他耿直,執著,較真,敢說真話,從不怕得罪人。
在魯迅肖像權與著作權保護上,他也從沒有妥協過。
1986年,周海嬰就曾因日文版《狂人日記》的稿酬問題與人民文學出版社打過官司。
他打官司,打到別人都怕見他。
但周海嬰並不在意,他明白這些作品對父親的意義。
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能被褻瀆的。
他一生都在避開父親的光環,但他足以承擔的起“魯迅之子”的名號。
他沒有活在大眾給他安排好的模具裡,而是活成了自己最好的樣子。
對周海嬰來說,平凡就是他的精彩。
2011年4月7日,周海嬰在北京逝世。
他也許會想起兒時與父親的那段有趣的對話:
“爸爸能吃嗎?”
“按理說是能吃的,只不過爸爸只有一個,吃了就沒了,所以還是不吃的好。”
這一次,他能與父親重逢了。
周海嬰的四個孩子裡,周令飛長得最像魯迅,尤其是鬍子。
當有人問及是不是為了能更像祖父一點而刻意留的鬍子時,周令飛回答道:“我從當兵時代就開始留了,當時看起來太小,怎麼辦呢?留個鬍子看起來能顯得老成一點。”
同樣作為魯迅後人,周令飛的態度與父親是一致的。
在提到周海嬰時,他感動地說: “父親最值得人懷念的,是他一生的求真精神,雖然他曾經一度有頂著偉人之子頭銜的壓力,但他一生堅持處事認真,待人寬厚,真正做了堂堂正正一個人。”
因為父親,周令飛堅定了自己的方向。
走自己的路,就要忘記所擁有的。
青年時,周令飛最害怕的是別人將他與魯迅放在一起。
“別人問我是不是魯迅的孫子,我說不是,我爸爸的爸爸是魯迅。”他常常這樣回答道。
“但現在,我以是魯迅的孫子而驕傲。”
2002年,周令飛與父親共同創辦了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
時代是需要魯迅的,但需要的是真實的魯迅。
在魯迅形象的重塑過程裡,他們盡到了魯迅後人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我希望魯迅就活在你的隔壁,能變成你的一個鄰居。他就像在你身邊的一個小老頭,真切而又可以觸碰到。”
“我屬蛇,我父親也屬蛇,祖父也屬蛇,從屬相上看,我們都一樣,我好調皮搗蛋開玩笑,我父親也如此,聽父親說,祖父同樣喜歡調皮搗蛋。”周令飛笑著說。
他們並未走上文學道路,卻依舊在守護著魯迅的價值。
魯迅後人無人從事文學創作,放在現在來看,也許是可惜的吧。
人們似乎總會把對失去魯迅的那份遺憾填補在他的後輩身上。
無論是周海嬰還是周令飛,他們都承受了太多身為“魯迅後人”之類的理所當然。
可走自己的路,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做了,那就將手上的事業做好。
魯迅留下的,並不只是他們眼中那走不出的光環。
還有一份熾熱,一份勇敢。
他更期待他們能帶著這些期許,在自己的道路上熠熠生輝。
“忘了我,去走屬於你們的路。”
“即使一生平凡,但也同樣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