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深夜,武陵源景區道路已不見車輛行駛。
營業的客棧門口掛著一排排五星紅旗迎接十一假期,但客棧老闆說“這是多年來,過得最冷清的一個國慶”。
武陵源區地處湘西北武陵山腹地,是著名風景名勝區張家界的核心景區。這個袖珍小鎮只有兩街兩巷,兩邊客棧倚山而築,山依著水、水偎著山,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顏色翠綠襯著藍天。村寨裝飾,盡顯少數民族特色。
7月30日,張家界以“其實想說你莫走,只好暫話你別來"一組閉園海報宣佈景區全部關閉。
闊別近一月,張家界市正式“重啟”。景區恢復開放,A級景區門票及景區內交通工具對全國遊客實行半價優惠。
發展旅遊業幾十年,使這個閉塞、貧瘠的山城有了更多就業機會,孩子也不用當留守兒童。
然而被疫情籠罩兩年,加上封城閉園一個月,使張家界的旅遊從業人員被迫做出選擇。或求變,或離開,更多的是人生棋局被打亂,四散謀生。
他們有的“想回家鄉,想去採茶”;有的想先在電子廠打幾個月的工,再觀望旅遊復甦的情況;有的則在海底撈做服務員,一邊學習一邊心想著“我在海底撈將形形色色的客人都服務過了,還怕回家鄉後服務不好遊客?”。
但一位意圖轉行的導遊說,“現在電子廠也不好進了,到處工廠都在限電”。
蕭條
城際高鐵在張家界西停靠後,幾分鐘時間,所有乘客就已下車完畢。載客司機說,往年遊客多的時候,十幾分鍾,人都沒能下完。
車駛到武陵源,鎮上安靜得能聽到蟲鳴,客棧只見星星點點的燈光,更多的是大門緊閉,柱子上貼著“門面轉讓,無轉讓費”。即使是國慶小長假期間,客棧門口的燈牌仍滾動播放著:今日有房。
客棧老闆說,往年十一,到處是拎著行李箱找住宿的遊客,滿房時,連幼兒園的小床也有遊客睡。
以前半夜她還在客棧外的茶桌前給遊客講遊玩路線。而此刻,不過晚上八九點,她便無事可做,與人閒聊。
街道偶爾駛過一輛旅遊大巴,車上空空如也。以往主幹道被旅行社的大巴車堵得水洩不通,一個小時才能往前挪動。
景區門口水果攤上的水果看著不是很新鮮,攤主說原來一天能賣一車,現在十天也賣不完。仍在營業的餐館也不多,三兩客人,幾個服務員圍著服務。
重新開演的《魅力湘西》劇場,即使控制到50%以內的上座率也未能坐滿。劇場外蹲著幾位閒著的導遊,興許是蕭條到無聊,對著過往零星的遊客發科打趣,喊道“歡迎你們來到美麗的張家界玩啊!”
林瑾的客棧四處是綠植,一角還掛著民族傳統服飾與銀飾。她性格熱情,騎著電動車吆喝著和周圍所有商戶打招呼。
她是90後,和長輩一起在武陵源經營著這家客棧。第二波疫情正值暑期旅遊旺季,決定著這個行業一整年的營生,閉園無疑是當頭棒喝。林瑾對那天的記憶就是,手機響個不停“來新訂單了,來新訂單了”,不同的是——這都是退單。
重啟後,客棧已經捉襟見肘。林瑾接到需要裝測溫儀的通知,將入住客人的體溫自動上報給疾控部門,她裝了一個手動登記上報的、更便宜。“指定的那個自動測溫儀得幾千塊,裝不起,本來封城一個月就沒收入”。
不僅是景區外的蕭條,森林公園內的蕭條,也可以透過動物窺見。
熊峰是山裡的養蜂人。記得開園第一天的情況,他看到近百隻猴子鬧饑荒。平時猴子被遊客喂得膘肥體壯,嘴也叼了,海苔都不吃。那天他將店裡的一大箱海苔拆了,它們一哄而上搶著吃光。還有猴子吐出嘴裡本來的食物,熊峰一看,是一個小拇指大的野山橘——山裡未成熟的果子,餓得也摘著吃了。
他說,閉園前有隻母猴剛生完小猴,每天抱著懷裡,小小的一團。熊峰等到開園再回去,發現猴寶寶不見了。猴媽媽一下子瘦了,憔悴了很多,每天四處爬、叫、找孩子,“都抑鬱了”。他猜想,應該是閉園期間猴媽媽搶玉米搶不過其他猴子,要麼養不起猴孩子,扔了;要麼沒養活,死了。
離開
疫情給這座旅遊城市帶來的不僅僅是這些肉眼可見的變化,更多的是人們身不由己的人生選擇。
郭麗霞的土家菜館門口貼著門面轉讓。本來第一波疫情後,她就準備轉讓不幹了。今年上半年張家界旅遊業復甦情況樂觀,五一和暑期旺季人數不輸疫情前,讓她繼續堅持下去。現在閉園一個月後,她覺得一整年又白忙活了。“上半年每天忙前忙後,忙到大半夜,有什麼奔頭呢?”
她說,今年孩子中考,要是考上了高中,也許她們還會留在這裡陪孩子,所以現在她們只能先留在武陵源“耗著”。
大多客棧沒法“耗著”,陷入“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的兩難境地。開張,零星遊客的房費付不起水電、人工的開支;不開張,房租與前期投入的裝修費壓著人。
大概是目睹客棧入不敷出的慘淡,商戶中傳著一則未經核實的傳言:某家客棧的老闆跟房東說“裝修投入的我不要了,換我回家的車費吧”。
在這裡帶韓國旅遊團的一批東北導遊,已經賣了張家界市區的房子,回了老家。
同樣離開的還有經營菜館的一對老夫妻,養育孩子的壓力讓他選擇離開,下海進電子廠。
這對老夫妻之前經營著兩家菜館,閉園後便轉讓了一家,並將另一家的鍋碗瓢盆收好,鎖了起來。他們有三個小孩,其中兩個都在上大學,每年學費與倆孩子每月近三千的生活費是他們主要的生計壓力。
電子廠的工作時間是早八點到晚上五點,吃完飯再加班到晚上十點。夫妻倆自己做生意多年,突然要在廠裡按時按點待這麼久,都覺得不習慣,“打工好不自由”。
更難料的是,“現在電子廠也不好進了,到處工廠都在限電”,另一位意圖轉行的導遊發愁著說。
求變
8月27日,張家界武陵源核心景區、天門山景區和張家界大峽谷景區三個景區恢復開放。自開放之日起至2021年9月30日,張家界市A級景區及景區交通工具對全國遊客實行門票半價優惠。
秦梅的餐館隨著景區開放也開門營業,剛開始她還不敢營業,有膽子大的遊客來遊玩,幾個人從山上問到山下到處找飯館。政府催促餐飲商戶,“快點開門啦,遊客都找不到吃的啦”。
也許是第一波開業,秦梅的餐館聚集了武陵源零星的人氣。調菜式、降價格、線上優惠活動,秦梅想辦法在蕭條中尋求生機。
以往餐館都忙到晚上十一點多,現在九點多就打烊。有時碰到幾個晚來的遊客,秦梅還得專程把廚師叫回來開火炒菜,“能保本就行”,她說。
在蕭條中尋求生機的不僅有商戶,還有武陵源區政府。
“助力旅遊復甦,譚詠麟李克勤等5大歌手29日將齊聚張家界武陵源”,一則新聞在本地人中傳開。據瞭解,此次活動由湖南衛視和張家界武陵源風景名勝區組織,歌手們透過湖南衛視新媒體直播間推介張家界,並被官方授予“張家界旅遊復甦宣傳大使”。
活動現場,不少圍觀群眾為了更好的視野,站在山坡上,或者爬上了樹。人潮湧上前,一位工作人員略顯卑微地舉著一塊提示牌,面朝人群走了一圈,上面寫道:請戴好口罩,注意安全距離。
舞臺上,歌手拿著話筒說著一遍又一遍“快來張家界玩吧”;舞臺下,某歌手的公開社交平臺上也在賣力宣傳,拍照打卡各景區,連發幾天配圖“九宮格”。短影片平臺上,他還與景區的本地菜館老闆學唱山歌。
但不少商戶表示,現在對遊客的心態的就是“盼著來,又怕來”,怕的是,萬一再出疫情,“耗著”“保本”的局面也將被打破。
鄉情
1978年,張家界林場最早拉開湖南旅遊開發的序幕,隨後建立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1994年,經國務院批准,將大庸市更名為張家界市。這個常住人口150萬的小城,直接從事旅遊業的人數達30萬人以上,因旅遊而生、以旅遊而活。
據媒體早前報道,張家界接待境外遊客,曾八成是韓國客人,韓國遊客偏愛到張家界遊玩。景區內、劇場裡提示牌都是中英韓三種語言。在此情形下,一批與朝鮮朝鮮接壤的東北人憑藉語言互通的優勢,在此當導遊帶韓國團謀生,在張家界市區買房定居。
郭麗霞9年前投奔哥嫂來到武陵源經營土菜館,那時店鋪旺,轉讓費就得十幾萬。
說起景區的發展,她想起第一批吃螃蟹的人——90年代就瞄準時機到此地做導遊的人。那時在此地爬山的遊客,住處都沒有,都是自帶帳篷露營,那批人也因此站在風口上,承包了酒店。
12年前,李濤在北京打工,小孩面臨小升初讀書問題,家鄉旅遊業發展有就業機會,他便把孩子帶在身邊回家鄉開土特產店。
未開發旅遊前,他用了一個生動的場景形容那時的狀況:山裡的人扛著鋤頭在農田裡幹活,看到外來人就直直盯著,稀奇到那人走到消失在視線裡還盯著看——沒見過外來人。
沒想到,30多年過去,外來人成了這裡的經濟支柱。
林瑾感嘆,旅遊業使這個閉塞、貧瘠的山城有了更多就業機會,父母們不用去遠處謀生,孩子也不用當留守兒童。
她憶起童年孤寂的留守經歷,小學畢業後便一個人生活了三年,電飯煲燜點米飯伴著辣條就解決了一餐。山裡孩子多,缺少父母的陪伴,碰上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她日子不好過。“嘗過留守的滋味,絕不想以後讓自己的孩子留守”。
選擇待在湘西小鎮,她陪著家人開客棧的生活好不愜意。林瑾閒時琢磨美食,白醋加辣椒粉泡蘿蔔、燻臘肉,步行幾分鐘就可以到山泉水邊洗拖布。或者約上三五好友去山上採茶,摘野獼猴桃,帶著小狗在溪水邊野炊,烤肉喝酒,喝得一個個臉紅紅的、吃得一個個臉圓圓的。
山裡天氣多變,她早起晨跑或傍晚遛狗時,看到天空火燒雲等奇異景觀都會拍照記錄。“我們在這兒生活了這麼多年,突然看到美景都會忍不住拍個不停,更別說初來的外地遊客了”。
林瑾不是沒走出湘西、沒去過大城市。她也覺得,年輕人應該去大城市闖闖,她因此在上海待過兩年。用她的話形容那兩年就是“沒意思”。工作你我分得很清楚,時刻繃著一根弦,站在大城市的十字路口,每個人都是戴著耳機低頭刷手機,一個人來來往往。而在湘西小鎮,大家都是手挽著手聊天,“還是家鄉有人情味兒”。
第二次疫情打擊後,離家打工的朋友也會不時跟林瑾談心,說“想回來,想去採茶”。
那些外地打工的張家界人,有的選擇暫時在外賺幾個月的錢,觀望過年時旅遊復甦的情況;有些想盡快回家,讓孩子不再留守;有的則在海底撈做服務員,一邊學習一邊心想著“我在海底撈將形形色色的客人都服務過了,還怕回家鄉後服務不好遊客?”
本地居民對家鄉的好山好水有著特殊的情感。他們說遊客在山溪邊徒步時,會特意把礦泉水瓶水倒掉,接甘甜的山泉水喝。他們會細數在《魅力湘西》劇場看演出的三位確診患者所經地點——缽缽菜、超市、客棧。確診病例將武陵源走了個遍,整個武陵源區卻無一例核酸陽性病例。
他們會用半帶玩笑的驕傲語氣,反覆說“可能是我們空氣中的負氧離子含量高,病毒在這兒不容易傳染”。
武漢晨報記者 徐鳴 發自湖南張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