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董賢與漢哀帝之間的斷袖故事是古代最著名的同性戀典故,董賢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同性戀人物。其遺物在清乾隆年間曾經比較集中地出現過。程晉芳《董賢玉印歌》寫到:
雄狐化雌氣不振,榮落匆匆抵朝蕣。
漢家曾鑄鄧通錢,後代猶傳董侯印。
龜銜方鈕二寸盈,大司馬董不記名。
篆文遒勁類披■,四規汗血紅絲縈。
牢耶石耶綬若若,後來年少仍高爵。
避塵拜謁有孔光,何事單于偏錯愕。
賜珍賜第未足酬,便房窈窕身後謀。
若教禪授法堯舜,國璽奚待文母投。
反膚高視者誰子,胸藏銛刀暗相擬。
免冠收綬太倉皇,斷袖恩深為君死。
君不見將軍猿臂力挽強,馮公白首還為郎。
乘珪列爵天所吝,翻使若輩懸青囊。
我聞衛青玉印元朝出,古物斑爛鐘鼎匹。
已驚高冢失祁連,尚有豐功傳巨筆。
吁嗟此玉何不辰,穢名鏤刻垂千春。
桓魋之馬申侯璧,一笑迷途紛接跡。
乾隆間汪啟淑曾言:“曩年客邗溝,曾見董賢小玉印,思作一歌。適被催租人敗興。頃從魚門程太史晉芳集中見有此題詩,極博雅,議論純正,因錄其篇。”邗溝即揚州,乾嘉年間江南文人的聚遊之地。程晉芳字魚門,與袁枚、畢沅、嚴長明、王文治等大家名士均有往還。袁枚亦作有一首《董賢玉印歌》:
董侯夜醉麒麟殿,漢王傳璽不傳印。
璽墜千年印獨存,傳觀猶帶桃花暈。
雙螭戌削陰文裂,衛將軍董字堪識。
想見郎官美麗時,人面玉顏如一色。
郎官傳漏殿上行,顧盼能使椒風清。
高皇天下一笑與,乃祖轉愧銅山輕。
並後匹嫡一身兼,三十六宮難為情。
大賢居位美如許,孔光俯伏單于舞。
莫道和柔侍禁中,亦頗知賢薦何武。
一朝龍去鼎湖天,頓首東廂狀可憐。
薰香傅粉人歸矣,露眼嘶聲賊儼然。
傳呼收印印早交,委命豈待金吾刀!
絕勝漢家老寡婦,兩手握璽徒忉忉。
漢朝家法良草草,外戚橫行母后老。
不容舊寵戲金丸,翻許新皇鑄剛卯。
摩君玉璽不勝情,憐君福過使災生。
當時用印誅賊莽,未必書傳佞幸名!
董賢玉印曾在江南名士間傳賞,“傳觀猶帶桃花暈”是說此印出土未久,玉表桃花樣沁斑猶然明顯。按:程晉芳謂印文為“大司馬董”,袁枚謂印文為“衛將軍董”。不過在汪啟淑所錄程詩中,“大司馬董不記名”是作“衛將軍董不記名”,所以程、袁所見應為同一方印。
銀質董賢印亦有出土,姚鼐《董賢銀印歌》寫到:
渭南城郭都非故,南對南山止陵墓。
書生嗜古寶殘餘,亡卻興悲啟幽戶。
小篆鏤銀印紙紅,土花新洗到關東。
回頭秦嶺傷心碧,袖裡金貂漢侍中。
這首詩比較短,但其史料價值比較高。姚鼐詩注謂:“為嚴東有作。”嚴長明字東有,與陝西巡撫畢沅交誼素密,曾經入其幕府。據詩所寫,董賢銀印出自西安古墓,“書生”嚴長明一見而寶之,自陝攜來,印表土花尤新。此詩的現場感較強,簡明生動地寫出了印章的來歷。
另有一方董賢銅印,雖然未經名家吟詠,卻有影象留存,可謂彌足珍貴。大學者畢沅、阮元同編的《山左金石志》卷六收有此印之摹刻,謂原系濟寧人收藏,後歸知州王轂:“濟寧人有印五百方,質於解庫。原任濟寧知州王轂贖之,作《蓮湖集古銅印譜》。”按:山左即山東,《山左金石志》的主要編撰者是阮元,他於乾隆五十八至六十年曾任山東學政。王轂亦非無名之輩,但系惡名:他後任江蘇淮安知府,在山陽大案中包庇知縣王伸漢,事發,嘉慶帝下旨將其絞決。《蓮湖集古銅印譜》為鈐印本,筆者所見系該書縮微膠捲,絕大部分印章都可識認,可惜其中未見董賢印。書前有咸豐六年荔樵慶蘭所寫的一篇記,略言此書來歷:
古銅印章,昔為濟寧吳氏所藏,共五百餘方。譜首有鄭居實序。後印漸散失,黃司馬小松得十餘印。乾隆乙卯,居實之子鄭魯門自金鄉持來六櫝,為印五百四十,吳氏物居多。王剡史蓮湖購得之,故有蓮湖集古銅印一譜,小松司馬序其首。
按:乾隆乙卯即乾隆六十年,1795年。黃小松即篆刻名家黃易,曾任濟寧同知。他既為《蓮湖集古銅印譜》作序,亦應參與了此書的編訂。而阮元在《山左金石志》的自序中曾謂:“元以乾隆五十八年秋奉命視學山左,……次過濟寧,學觀戟門諸碑及黃小松司馬易所得漢祠石象歸,而始有勒成一書之志。……兗濟之間,黃小松司馬搜輯先已賅備,……赤亭亦有益都金石志稿,並錄之得副墨。”因此,黃易對《山左金石志》的成書頗多助益。之所以要強調此點,因為目前濟寧吳氏藏印的來源不明,而它們既然經過阮、黃等鑑古大家的審定,我們固然不能絕對肯定——例如董賢也可能是同名的另一人,但大體上將“董賢印”認定為聖卿遺物還是沒有問題的。
王轂死於嘉慶十四年,其所藏印的全部或部分後來歸於晚清著名金石學家陳介祺。陳氏《十鐘山房印舉》卷之十六收有“董賢印”,原章精鈐,色彩鮮明。睹物思人,感慨良多。
兩千多年前漢哀帝寵幸董賢,曾為他大起營建。“詔將作大匠為賢起大第北闕下,重殿洞門,木土之功窮極技巧,柱檻衣以綈錦。又令將作為賢起冢塋義陵旁,內為便房,剛柏題湊,外為徼道,周垣數里,門闕罘罳甚盛。”如此,在長安城內和哀帝義陵旁側,董賢的府邸和墳墓均屬巨建。哀帝崩逝後董賢自殺,這些建築或改變了主人或被毀壞,然後再經歷朝戰亂、盜掘,再尋遺物料屬極難。而據多條記載,清代竟能仍有所見,殊為不易。乾隆間程敦《秦漢瓦當文字》著錄有一件高安萬世瓦當:“高安萬世瓦一,錢別駕得於漢城,自署曰:漢大司馬董聖卿第瓦。”按:錢別駕即錢坫,字獻之。漢城即漢長安城遺址,地在明清西安城西北十餘里。錢坫曾客陝西巡撫畢沅幕,長期居於西安,曾經負責監修西安城牆,身為著名學者、書法家而著有《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考》、《浣花拜石軒鏡銘集錄》、《聖賢冢墓誌》等。可見錢坫對於西安的歷史地理、文物古蹟是相當熟悉的,由於董賢曾被封為高安侯,錢氏遂據此將高安萬世瓦定為董氏府邸用瓦。程敦大體同意此說,並且感慨道:“賢被寵太過,至不能自保其身,獨其第瓦數千年後尤見人間。古人銘識靡所不有,設此為名世所遺,不尤足寶貴與?”
就像前述董賢玉印一樣,高安萬世瓦在文人間一經傳閱,亦曾引起關注。乾隆五十年(1885),馮敏昌《漢高安萬世瓦歌為錢別駕獻之賦》雲:
黃頭郎去銅山合,長安陌上金丸落。
那知更有古云陽,出得賢人差不惡。
殿中壺漏晝森沉,階下儀容自賞心。
帝顧初回金陛上,夕郎還拜璅闈深。
出驂乘輿入左右,貴盛何論旬月後。
從教恃愛等餘桃,幾見垂恩深斷袖。
便辟柔和性本工,賜休不出更留中。
已許妻孥直鉤楯,還聞女弟貯椒風。
全家上下無昕夕,賞賜何曾計千億。
未令題湊付黃腸,且亟人工興第宅。
第宅成來北闕高,重樓複閣連青霄。
珠壁堂階自輝煥,綈繒柱檻還周遭。
有情得奉君王意,無緣得會封侯事。
元雲泱鬱沸河陽,丞相小車翩出第。
郎官幾歲致封侯,高安兩字百無憂。
自要寵榮傳萬世,寧惟帶礪紀千秋。
堂開萬瓦龍鱗煥,字本六書雲鳳篆。
想像華榱日暎時,何啻溫顏增眷戀。
一從西母奉籌喧,無端新第壞中門。
玉柙珠襦何處在,蒼龍白虎信蒙冤。
此第當時作何狀,此瓦千年竟無恙。
摩挲埏埴想精工,還識婦翁將作匠。
錢侯篆筆逼斯冰,好古披榛遍漢陵。
未央甘泉藏弆富,尤珍此瓦秘緘縢。
為言董卿徒玩愒,未如恭顯恣剜刖。
從知但作可憐蟲,徒跣蒼皇來詣闕。
獨有迎塵卻拜人,為承風旨更投薪。
不及買衣收葬者,象賢還作鼎司臣。
此瓦後來還續有發現,咸豐年間陳良玉《高安萬世瓦歌》寫道:
漢家佞幸古莫比,弱冠三公左貂珥。
宮中斷袖起晝眠,何至瞢騰禪天子?
朝廷碌碌孰等肩,笑君奚似孔光賢。
東園秘器預輸送,深恩直欲週三泉。
一聲霜裂鴛鴦瓦,巨君蝮鷙唇先哆。
破棺丁傅慘焚如,免冠徒跣何為者。
長樂無極延萬世,此瓦當時亦其類。
高安侯印竟墮地,連雲甲第悵誰賜。
君不見漸臺弩射逃黃皇,團團威鬥藏中央。
千年武庫莽頭禿,瓦乎瓦乎同可傷!
詩注:“瓦得於長安故城,其文云云,錢唐李賓垣少尹文容屬賦。”
按:也有觀點認為高安瓦與董賢無關,《漢代長安詞典·高廟瓦》:“西漢文字瓦當。其文字有‘高祖萬世'、‘高廟萬世'、‘高安萬世'、‘西廟'等多種,均出土於西安漢城遺址。‘高安萬世'最為多見,‘高祖萬世'、‘高廟萬世'較少。除西廟瓦外,其餘三瓦結體整峻,當為一人所書。舊釋高安萬世瓦為董賢邸第之物,誤,均為高祖廟遺物。”
漢城遺址之外,高安瓦的另一集中發現地是漢哀帝義陵左近。關於義陵位置,《三輔黃圖》卷六:“哀帝義陵,在〔右〕扶風渭城西北原上,去長安四十六里。”義陵位於今咸陽周陵鎮南賀村東南,民國《重修咸陽縣誌》即已記載:“高安萬世瓦,篆書,出縣北南賀村東土中。”《渭城文物志》:“1989年周陵鎮司家莊村南又出土此類瓦當多件。直徑 18.2、郭寬2釐米,與一般4字瓦當佈局相同。原藏渭城區文管會,1992年移交咸陽市文物保護中心。”司家莊位於南賀村東,義陵北面,由於此地多次出土高安萬世瓦,故莊北的一座殘冢被認定為董賢墓。按:關於義陵和董墓,《太平寰宇記》卷二十六曾載:“義陵,漢哀帝陵也,在〔咸陽〕縣北八里。董賢冢,在縣東北一十八里。”
遙想當年,董賢在王莽的威迫下惶遽自殺,其冢墓必遭損毀。現在董賢墓的東南側毀壞嚴重,當系當年所為。站在殘冢之上,不遠處的義陵清晰可見。君臣本來是要在地下永聚的,可聖卿卻是死無葬身之地。這何嘗不是一個徵象?同性戀伴侶要想獲得善始善終的畢生幸福那是幾無可能的奢望,即便愛幸者是一位皇帝。不過一生當中能夠轟轟烈烈、悱惻纏綿地愛過,就像董賢,斷袖故事讓他兩千年來一直都是男風同性戀的代表,雖含慚恨,亦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