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二先生是山東臨沭縣白髦鄉人。
二先生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爹孃,跟著哥哥四處討飯,未成年的哥哥因病死在討飯途中,他落腳在贛榆縣沙河東鄉的一個小莊村,他在這個村一住就是一輩子。 解放前到解放後,二先生在這個村子裡住了七十多年,鄉鄰們對他都非常好,從沒把他當外鄉人看。
二先生天生的聰明,雖然沒有讀過一天的書,可靠自己的記憶,也識得幾個文字。年輕時,他靠給人扛活度日,不過,二先生有個癖好,如果是沙河逢集,寧願這天不打工餓肚子,卻一定要去沙河集聽說書。那個時候。沙河集是非常熱鬧的,光是山東大鼓、山東快書、徐州琴書、評書清講、魚鼓說唱、淮海小戲、山東呂劇等的場子不下10餘處,這些場子,二先生是特別喜歡去的,常常一蹲就是一天。
二先生聽書看戲,不象別人那樣只圖個熱鬧,聽完看過就忘了,他是入耳不漏,過目不忘,日子久了,這腦子裡存的東西多了,他便自己演繹起那些聽來的故事,他用自己的清講加清唱重新講述,讓你耳目一新,非常的吸引人。他的說唱在周圍幾個莊村逐漸傳開,農閒的時候,這個莊請,那個村約,他的大名“張常金”、“二份”、“老張”,這些稱呼也逐漸被改稱“二先生”了。
在鄉里,“先生”一般是對有知識、有學問人的尊稱,可見大家對他是何等的敬重了。聽說二先生年輕時非常的樂觀和幽默,有一年夏天出門打短工,在墩尚東牛腿河給一大戶鋤地,有天恰逢下雨,但短工們可都沒閒著,在棚子下給東家搓草繩。中午東家老婆跟幾個短工說,今天沒有活幹大家吃兩頓飯吧,中午飯免了哈。你想這早晨喝的是高粱面的稀糊糊,到了中午能不餓嗎?
這東家的老婆喜歡聽書,想讓二先生給她來一段,二先生沒有推辭,便裝腔作勢的講起來:“聽說過沒有?據說過去你這牛腿河有個女人,做夢都想發財,聽說十字路的雞便宜馬廠的雞貴,利馬讓男人北去販雞,結果是馬廠的鴨貴雞賤大折其本,便又讓男人南下漣水去販鴨子。鴨子到家了,忽又聽馬廠集的雞貴鴨便宜了。男人愁得要死,虧得這女人聰明,連夜將所有鴨子快刀削成尖嘴,準備以鴨充雞。半夜裡這些鴨子疼得說話了:主人主人你好狠哦,想發財也沒有你這樣的壞,你刻了俺的腿,也莫刻(克)了俺的嘴啊......”。這東家老婆一聽,笑的前仰後哈的:“ 好你這黑老張,敢罵俺啊!不就是想吃午飯嗎?我這就給你們做飯去。”
我認識二先生的時候是1966年夏天,因為我家跟他不是一個生產隊的,我的年齡又小,平時幾乎不知道村裡有這個人。那天,我跟著“破四舊、查四舊”的“紅衛兵”隊伍看熱鬧去了曹家圩,在一棵高大的老銀杏樹下,有間門朝西的青磚青瓦房,這是個老四合院朝外單開的小門,門口坐著個長長鬍子的老人,留著個晚清剪辮子後那樣的哈喇毛髮型,面色黢黑,託著個二尺多長竹杆的大煙鍋在吸菸,他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神情木然,這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的紅衛兵隊伍,他似乎是視而不見。
我的一個同學告訴我,他是 “二先生”,無兒無女,是他們隊裡的“五保戶”,姓張,山東人,他有一肚子的故事,經常給大家“說書”。
說書、聽書,對我來說當時是很稀奇的,這二先生更給我一種神秘感。
打那以後,只要二先生那裡有書場,我的同學就約我去二先生那裡去聽書,什麼《王天寶三下蘇州》、《雷保同投親》、《楊家將》、《包公案》、《狄公案》、《薛仁貴徵西》、《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那些故事從二先生嘴裡說出來,讓人聽了還想聽。
當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可不知道二先生哪來的膽量,說的書仍然是那些“老書”的內容,有人問他不怕嗎?二先生說:“怕啥啊?又不是我胡編的,我黑老張是扛長工的出身,連這瓦房子也是土改政府分給我的,我是貧下中農,誰要批鬥我可沒那容易!”。
別說,還真給他牛著了。其實他知道村裡人對他都很好,沒有誰會尋他找事情的,再說,那時候突然什麼都給“封”了,電影不必說,一年能看到一場電影的村子那是稀罕,農閒時,村裡的老百姓基本沒有什麼可消磨時間的,大夥自然的樂意到二先生那裡聽聽說書了。
二先生說書,雖是清講,但有個最大特點是不重話,他那沙河的方言裡,偶爾夾雜點山東臨沭的口音,學男象男,學女象女,學官絕對官腔調,學民自是民言語。那故事講述是語言樸實而不落俗套,常也會兼帶些半文半白,之乎者也類,故事說得繪聲繪色,講到高潮時,便會隨故事情節加入段清唱,同時用打火鐮有節奏地輕輕敲打著他的長煙杆伴和著,讓聽書的人聽得如痴如醉。
二先生的為人,在我們村是沒說的,從幾歲的孩童到年長的,大家都十分的敬重他,他對鄉鄰們也很好。每年老春時,村北的盧宋河水淺了,二先生這個時候會去那河裡摸蜆子,因這河下游通海邊的範河閘,春天河裡獨產一種白殼的沙蜆,肉非常鮮美,他常常摸了一大竹籃,回來煮熟,剝出蜆子肉,然後給東家孩子送一碗,給西家孩子送一碟的。鄰居們平時有啥好吃的,自然也忘不了二先生,逢年過節就更不用說,每年除夕,他的小屋裡總是擠滿了陪他過年夜的鄉鄰,小屋裡擺滿了鄉鄰們給的年貨。 讓二先生最有感情的是他門前的那棵大銀杏樹,這是村裡土改的時候連同那間瓦房一起分給他的。文革中,生產隊曾有人提議把那銀杏樹給砍了做傢俱賣,二先生一聽不答應,這樹是古樹,是寶貝,是全村人的財產,他放出狠話:“誰敢砍此樹,除非他不要命了!” 他這一說,村裡還真的沒有敢動手的。
1979年,文革運動已過,二先生那年去世了,那銀杏樹也隨之被人砍倒,拉去生產隊副業組,做成十多對的箱子賣了。
往日那棵高大的、幾里路之外就能望見的大銀杏樹,和二先生幾乎一起,從此在村子裡消失。 如今村裡,只有上了些歲數的人或許還能記得起“二先生”這個名字。
2011.2 嵐山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