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在兩千年前的中國，殉葬這樣的事，是存在且普遍的。
姬霜的母親姬艾就是如此。在生下她的三年後，為她的夫君殉葬。
當時，姬艾佩戴上一組和田玉的組玉佩，神采奕奕。
組玉佩是西周貴族間常見的一種裝飾，由幾種類形的玉器，包含玉璧，玉環，玉佩，玉衡，玉環等等組成，用線穿系，圍在腰間。
姬艾的殉葬儀式引起了廣泛的討論，即使已經過去了很久，也依然會有人提起。
這不僅是因為姬艾是中山國嫡公主的緣故；也不只因為從姬艾的眼神中絲毫看不出恐懼；更因為她所戴的組玉佩溫潤潔白，彷彿這片通透裡確實存在著游龍戲鳳。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做玉的玉匠苧早在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人世了。世上再也不會出現這樣的組玉佩了。
公元前506年，姬艾的夫君魏澤帶領中山的軍隊在與晉國的戰爭中獲勝。
中山的國君王狄便把一塊上好的和田籽料贈給他。
魏澤想要用它做一件贈送給妻子的禮物，送給妻子的玉，自然要用上好的玉籽料配上上好的匠人。
苧是一名玉匠，制玉聲名早已遠播，魏澤於是找到了他。
“請務必趕在下月的慶功宴饗前做好。”
組玉佩的佩戴場合有三，宴饗是其中之一。
“工期不夠。”
單看原石，苧便知道那是難得一見的和田籽料，玉質細密，造型，琢磨都極費時力。
果然，直到魏施再次啟程應戰晉國，玉也尚未完工。
魏澤啟程前，有些悶悶不樂。
“如果連下次的慶功宴也趕不上的話，估計就得等我們的孩子生辰宴饗時再穿戴吧。”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魏澤很感激妻子對自己的厚愛。
大軍踏上遠行的道路，疾醫診出姬艾已經懷有身孕。
開戰後一月，快馬飛書，戰報先是到君主府邸，隨後也去拜訪了將軍的府邸。不約而同，呈玉的苧也備好了玉，去往將軍的府邸。
一大早苧就換上了在市場上新買的麻衣，快步穿過鬨鬧的街市。很快就到達了將軍府門前。
誰知將門橫敲了三下，又豎敲了三下，都不見有人來開門，於是只好踱步起來，隨後又敲了三下，僕人才姍姍來遲。
是不祥的預感。
一路無話，帶路的僕人腳步很慢，苧的步子也不得已的慢了下來。
上次苧向艾夫人呈報玉器到鑽孔階段時，僕人走路簡直帶風。苧的腳步完全跟不上。
因制玉的事情，苧常來將軍府，因此也和府裡的僕人熟絡起來。
“今日可來對了！艾夫人有喜，估計今日的賞賜也不會少。”僕人顯得很是愉悅。
那時的苧卻開心不起來，從鑽孔到磨製再到拋光，每一個步驟皆耗時非常，而且都可能會出紕漏，根本不清楚能否做出像樣的佩玉。更何況那是難得一見的和田籽料。又有幾個玉匠能在一生中獲得雕琢的機會？
用纖細的絲織品沾上水，把沙礫抹在上面，對原石進行切割，讓它露出光滑的表面。再進行設計，設計要符合禮制更要符合玉器本身的特徵。
這些年，會經歷多個日夜的不眠不休。反覆的興奮沮喪或者痛苦狂喜也不過是家常便飯。
最後，苧終於用這批寶貴的和田籽料做出了像樣的佩玉。如果玉本身也可以感知，那它一定也很滿意。
命運總是曲折離奇……
玉不琢，不成器。
這一次，苧終於帶著完整的玉器來到將軍府的堂前，卻看見婦孺們垂淚不語。
“為夫君殉時，能配上如此美玉，妾無憾矣。”艾夫人看過漆奩裡的美玉，向玉匠致謝。
苧也明白過來，這對於他耗時製作的玉器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美玉既成，沒有等到將軍的慶功宴，出於孝道的考慮，將軍孩子的生辰宴也不會舉辦。
組玉佩佩戴的場合有三，宴饗，祭祀與下葬。
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美玉完成了，但註定不會在世上存在太久。
寒來暑往，苧也不再年輕。
是為了眾人的讚歎，還是上天賦予的制玉的使命，亦或是僅僅為了保命而不被殺頭？
已經做了30年玉匠的苧其實早有答案。
“要留下些東西在世上。這些東西之前的人很難做出來，以後的人也很難做出來。”
但這東西，真的能留在這世上嗎？
七日後，朝堂上，君主面前的玉瑬垂下，看不清表情。也許他在悲傷吧，畢竟女婿都沒了；或許是憤怒吧，憤怒重金培養的將士居然打了敗仗；又或許彷徨無措，日後怎麼辦呢？流年不利，國恥難平。不得而知。
苧跪在隊尾的位置，前方是將軍的僕人，門客，最前的是已經有些顯懷的艾夫人。
內官讀完悼詞後，將艾夫人攙起。
艾夫人因懷有子嗣，允許其在三年後再為將軍殉葬。其他人員擇吉時殉。
“夫人還是節哀，為將軍留下子嗣，對他的在天之靈也是一種告慰。”
艾夫人禮貌點頭。
內官遂即宣佈隨葬名單。
待內官念完，朝堂又寂靜下來。
隊尾的苧皺眉捏拳——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發言。
“小人……小人也自願為魏澤將軍殉葬。”
君狄撩開帽簷前的玉鎏，起身走下高堂，眯著眼向苧走去。
因為年事已高，走的顫顫巍巍。
又是一陣沉默。
內官倒是看出來君主的疑惑。
“堂下之人報上名來。”
“玉匠……小人是玉匠，玉匠苧。”
一般生死追隨是都是臣子妻妾或親近的僕人，苧一介玉匠居然如此，自然是引起了主上們的青眼相待。
“那是苧啊！是苧！其技高絕，我的這隻青玉龍便是出自他手……啊！”
“……”看客驚歎的說不出話來。
公子們都開始小聲議論。
“真是國之寶器……可惜……可惜……”
年邁的君狄看清了苧的樣子。苧雖然身著素衣，臉色因緊張而顯紅潤，眸子卻清亮異常。
“國有匠（將）如此，夫復何求？”
一語雙關……
苧沒有爵位，不必準備殉葬品。
整理好素衣麻裳，讓呼吸均勻下來。苧第一次喝上這麼好的卮盛出來的酒，他忍不住將雙手在麻衣上揩了揩，接過內官端來的毒酒。
味道倒是不敢苟同。
心蕩加上劇痛，苧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三年後，艾夫人如期入殮，戴上苧製作的組玉佩，盛裝殉葬。
公元前498年，秋風正爽。
生死不再阻隔，封君與夫人，匠人與美玉，在地下重逢。
（故事情節與文中所繫人物均為虛構）
2020年10月22日
作者說：
雖然故事是虛構的，但是組玉佩卻是真實存在的。
2006年在熊家冢墓地出土了多套精美的組玉佩，現藏於荊州博物館。
考古發掘顯示，社會地位越高的貴族，所佩戴的串飾越多、越長、越複雜，製作越精良；身份地位越低，所佩戴玉飾就越少、越簡單。此種現象的背後則與當時貴族所標榜的步態有關。身份越高，步子越小、越慢，被認為是越顯氣派和出眾。而戴上長長的組玉佩的人，不便疾行，這種節步緩行便能反襯其高貴身份。
由此可見，組玉佩的功能是節步，禮儀意義是表示身份。古代喪葬制度視死如生，生前享用的組玉佩也會帶入墓室中。
熊家冢墓地出土，它由玉龍、玉璜、玉珠、玉璧、玉環等26件玉器串連組合而成。每件玉器雕琢精美，具有極高的工藝水平和觀賞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