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強《 中華讀書報 》( 2021年08月18日 11 版)
《荒原上》,索南才讓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7月第一版,45.00元
索南才讓的新作《荒原上》寫的是青海牧區生活,書的封底有一句推薦語:“讓我們重新定義為什麼人與活著,才是故事的最中心。這種寫作,重新校正了某種寫作的偏差。”這話一點都不誇張。索南才讓寫的是那些遠離都市的生活,讓讀者看到的卻是親切飽滿的故事,講述著世間到處皆可能發生的糾葛,與你我日常的困惑相通。地域和時代的痕跡明顯,又絕不讓讀者產生文明高下的錯覺——既不讓你誤以為只要是邊地就特別“神聖”特別“樸素”,也不讓你感覺這地方的人有著因為“質樸”而必須體諒的陌生和落後。他寫的就是“人與活著”——假如咱們生在這地方,也會生長出類似的人性,也會發生相似的故事。作者在嚴謹誠實的在地性書寫中,成功地呈現出與其構成差異與映照關係的世界和你我。小說裡的人物不是生活在一個與現代文明隔絕的世界,最多他們生活的空間比大多數讀者更為寬廣荒涼。
讀者很希望讀到愛情,索南才讓沒讓咱們失望。他筆下的卡爾諾是個性格拘謹的小夥子,最大的愛好是閱讀,這是他的“文化資本”,也是他和銀措愛情的紐帶。小說寫愛情最精彩的地方是,索南才讓沒有泛泛去把這個事兒講出來,感情發展主要依靠了一來一往的情書。卡爾諾和銀措的書信是不一樣的,卡爾諾是小說的敘述者,他的信,怎麼措辭、怎麼修改,寫前寫後心裡的彆扭、忐忑與舒暢,我們都看得到。銀措的回信,則只有信上的內容。在幾封書信往還中,一個個性強悍而細膩、熱愛閱讀的少女形象,寥寥幾筆就樹立起來了。書信中的情感博弈,可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也因此,倆人在寒冷漫長的冬夜裡纏綿在同一個氈房,也就順理成章。但這到底是暫時的,它也是春夢而已。銀措留下一封信離開了,那封信充滿感情卻沒解釋為什麼必須永別。一下子,小說把幾乎輕而易舉可以達到的浪漫給推開了,給讀者看到生活有點蠻橫有點可惜有點沒道理的本質。索南才讓好像壞笑又好像惋惜地說,朋友你看,這才是日子嘛。故事的寫實品質畢現。
講述生活的“順理成章”,本來就不是小說的任務,或者說,在規規矩矩的日子潛流下面,把心靈的騷動與破壞講得有血肉有脈絡,才是有尊嚴的小說。就像《在辛哈納登》,為什麼阿爸“毫無徵兆地開始了和阿媽長達十年的戰爭”,“我”開始了十年的困惑,最後發現了阿爸還有一個家。如果僅瞭解到這個梗概,你會覺得阿爸是個道德敗壞的傢伙,尤其是阿媽死得那麼孤獨而突然。但阿爸沒有悲傷嗎?小說開始時,“我”還是個少年,我發現“阿媽一死,阿爸居然古怪地停止了酗酒”,在默默和“我”一起處理好後事後悄然離開。顯然“我”對阿爸這個傢伙的想法與做法是沒法理解的,又保留著探求的渴望。阿爸就好比那匹“我”深愛的名叫“戰士”的駿馬一樣,陪伴“我”的時候,它是忠實的,但也總有一天會離去。“我”見到阿爸,反覆審視阿爸,並最終決定,再沒有仇恨,沒有困惑,“我一直都是他的兒子”,“一切都過去了”,“我”要放下對“戰士”的懷念,先去找一匹好看的馬,“然後去迎娶我的新娘”。生活如源自青海的無數江河般,遭遇山峰阻攔,水系或豐或寡,但都沿著時間和土地的軌跡,奔騰向前,絕不回頭。
索南才讓在這本小冊子裡,寫出一種在荒涼廣闊世界中的流浪、懶散、迷失,可能最後是以孤獨英雄般的悲壯而回歸。那些追捕盜獵者的人們,《牛圈》裡的老金,《接下來幹什麼》的金蓋,他們是日常生活的邊緣人和自我放逐者。“自己守護自己的家園”這類名頭固然不錯,在荒原上卻顯得表面而膚淺。他們並非投身於某種信念,而是投身於行動本身;他們符合我們對英雄的想象,他們的生與死卻又必須是孤獨的。老金最後被一顆來自盜獵者的子彈擊中倒地,“我”意識到:“老金說得對,子彈只有在碰到東西的時候,才最有力量。”同樣的,在看似熱鬧其實無序的世界裡,犧牲也必須是無聲的孤獨的,才有其分量。《乞力馬紮羅的雪》寫的也是孤獨、奄奄一息、難滅的雄心,以及彌留之際飛翔的夢。生命以對平庸的無視,算是調皮了一下子。
細緻的觀察、感受,讓故事沿著它的邏輯自然延伸,也需有很深的鍛造功夫,譬如語言的講究。索南才讓的敘述語言是書面化的,有著類似詩歌的結實品質又絕不含混。在處理人物對話時,他則用了一種張弛有度的口語,又保持了相當的資訊量:
“昨天去換馬,喝得太多了。現在‘白一點’到我手裡了。”
“嗯?”貝子驚訝地問道:“不是在巴恆手裡嗎?”
“哈哈,他幹不轉。”羅卜藏得意地說。(《德州商店》)
“他幹不轉”可能是當地方言,也不難理解意思,現場感就出來了。顯然,買下“白一點”是羅卜藏一次醉酒後的豪爽,酒醒後毫無悔意,說這些話只為炫耀;但又給自己過於大方的一次開銷稍作開脫。這是個作風灑脫而不無節制的年輕男人。
有人從索南才讓作品裡讀出海明威的味兒來,的確如此。他的行文雖簡約,卻並無海明威那種刻意的極簡傾向,他其實已經形成了屬於自己的風格,飽含對世界的好奇、熱情和把握力,卻冷峻、剋制。面對紅塵,他毫無裝腔作勢與大驚小怪——“為什麼感受到風吹和雪花?因為我們在死亡之間的人生裡。”(《荒原上》)
來源: 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