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書志Ⅱ書縫撿漏⑦說紅樓：上綱上線的哀鳴

行將沒落的賈家，杯弓蛇影，風聲鶴唳。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中，賈政痛打寶玉。眾門客看賈政下了狠手，趕緊求情。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乾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眾人聽這話不好，知道氣急了……當然寶玉挨這通胖揍，主要都是他自己招來的。不老實讀書也罷了，還要去勾搭戲子；勾搭戲子也罷了，偏這戲子是忠順王爺的最愛，這忠順王府又是賈府的死對頭……這頓揍也有賈環藉機使壞進讒言火上澆油的因素。可金釧投井，寶玉也的確脫不了干係。但無論如何，賈政嘴裡忽然噴出“弒父弒君”四個字來，簡直如同晴空霹靂，震得在場所有人面面相覷瞠目結舌、大腦短路嗡嗡作響——這哪兒跟哪兒啊，說下大天來，寶玉也不過是小孩子淘氣、逃學胡鬧罷了，怎麼就說到……賈政這是什麼邏輯啊？他這“上綱上線”的愛好，是跟誰學的？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當然賈政是跟他媽賈母學的。第七十三回，還是因為一件寶玉惡作劇引出來的小事，賈母過問府裡夜間值班情況。正在代替生病的王熙鳳打理家務的探春回覆，不過是有些值班人員晚上為了解乏消困，偶爾耍牌賭錢而已，只要不吃酒打架就好。言下之意，像我們這種大家大戶的，這都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兒。神經早已繃緊的老太太，對這個賈氏集團代理CEO的大大咧咧的態度甚為不滿，當場申飭：“你姑娘家，那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既然耍錢就會喝酒，既然喝酒就保不住出來進去看不住門，既然看不住門就會藏賊引盜、全家亂套……就跟“哥德巴赫猜想”是數學皇冠上的一顆明珠似的，老太太這個“既然A就保不住A+、A++……”的推理公式簡直是邏輯學皇冠上的祖母綠。按此公式推導演算：街坊鄰居既然吵嘴就會打架，既然打架就保不住打死人，既然能打死一個，保不住就會打死倆，既能打死倆就能打死仨，保不住這全村人就……一路推導下去——不，推導上去，轉眼就會區域性衝突、屍橫遍野、世界大戰、宇宙爆炸！老太太的邏輯不僅深深薰陶了兒子，也很快影響了孫女——探春：“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自己竟被自己越想越喪氣的情形氣哭了。大概一家一業、一國一朝，臨近崩盤滅亡前，小老百姓、普通員工渾然無覺悶吃傻樂，但類似老太太、賈政、探春等家長族長、總裁首腦、攝政監國之類主流派當權派，他們這種疑神疑鬼、神經兮兮、動不動上綱上線的哀鳴就特別頻繁、特別淒厲！作者：錢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