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學習、生活了多少年,我就在日本逛了多少年的書店。有時候逛得久了,還是能覺察出來日本書店和中國書店許多不同的地方,但要說其中最大的不同是什麼,我個人的意見是,日本書店不太容易見到所謂的“經典”,或者說“名著”。
中國的書店裡,經典從來都是主角,從文學經典說起,我們總能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譯林出版社等幾家出版大社反反覆覆以各種版式推出的托爾斯泰、雨果、巴爾扎克等名家作品;至於社科經典,柏拉圖、盧梭、費孝通等前賢的作品也總會以不同的面貌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還是更信賴“經典”,因為我們相信經典總會給我們更多的教益,就好像絕大多數家長領著孩子進入書店,想要找的書,首先是世界名著。家長們自己未必能判斷哪本書適合孩子讀,但只要封面印有“世界名著”的字樣,總歸錯不到哪裡去。
而在日本的書店裡,稍顯麻煩的一點在於,這樣的“經典”讀物往往不太多。與中國大異其趣的是,日本人熱衷的是活著的人寫的書。在日本書店裡,文學類最容易見到的是一些當代日本作家的小說和散文,社科類則主要是當代日本學者所寫的小書,往往圍繞一個主題。就像這兩年,在新冠肺炎疫情之下,介紹“傳染病小史”“西班牙大流感”“病毒”“人類疫苗史”的書一下子湧現出不少。經典固然是經典,但今天的日本人似乎已經不太有心力去啃讀那樣的經典了。相反,一些學有餘力的學者,以短小精悍的方式,讓人們在一次火車長途旅行的時間裡,就能對一個社會議題有一些大致的瞭解,似乎才是今天日本人閱讀的主流。在今天的日本,最能把握這種社會動態的是一個叫池上彰的媒體人。社會上有什麼熱點議題,過不了三個月,就會有一本池上彰給你進行詳悉解說的小書出來。換句話來說,康德永遠沒什麼人讀,但解讀康德的小書,卻可以賣得不錯,甚至,我還見過一本漫畫書,是專門講康德哲學的。
兩個國家的閱讀模式,其實各有優劣。中國的經典出得多,其實也就意味著經典出得太濫。這些年大家極力聲討一些假冒偽劣的譯本,大概也是因為這類經典讀物既無版權的約束,又有大量孩子要按著“指定書單”去買單,實在是一本萬利的事,濫竽充數者也就多了起來。與之相反,日本的經典讀物基本只由巖波、中央公論等幾家很有威望的知名出版社操刀,請一流的學者譯定以後,很少再有競爭者,某種意義上也避免了資源的浪費。但這類經典逐漸淡出日本人的閱讀視野後,我總還是有一種“買櫝還珠”的遺憾感,譯得再好,讀者不多,又有多少意義呢?這個世界上最具有原創性的大經大典乏人問津,依附於其上的小書卻大行其道,我總覺得很難說是一種特別健康的閱讀生態。
有時候我們自己可能都意識不到,當下的中國還非常難得地保留著一種尊崇“經典”的心態。說個很簡單的例子,我們今天的課本里都還保留了那麼多要求“背誦全文”的篇章。背誦經典,從來都是我們語文教育裡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在日本,這個和我們的文明傳統最接近的國度,背誦越來越失去了市場。日本人過去也有對所謂“美文”或者“範文”的講究,但今天更多的日本人會覺得,美文美矣,欣賞一下足矣,背誦則大可不必。漢字行文的獨有魅力,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對“文”的追求,可能都是導致我們至今仍注重背誦的因素,但從心理的因素來說,這種對經典的尊崇恐怕也不可忽視。
我們當然也有很多需要反思的問題,譬如,囫圇吞棗讀經典的太多,沒有什麼好的導讀類圖書也是不可忽視的頑疾,被粗製濫造毀掉的經典也不少,但是,有時候,我在中國的書店裡看著從天頭到地腳,排得滿滿的一架又一架經典讀物,以及在其中逡巡的小孩子,總覺得,保護這樣的閱讀風景實在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
(作者:劉幸 系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