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看潮圖》 南宋 李嵩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 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溼。 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潘閬 《酒泉子》
八月十八,浙江潮。
周密在《武林舊事》裡寫過一大段話,來形容這潮水奇觀: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大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極雄豪。楊誠齋詩云“海湧銀為郭,江橫玉繫腰”者是也……但這一大段兩百多個字,都不如潘閬49個字鮮明生動。
潘閬那時候觀潮,是在杭州。現在觀潮,是在海寧。出身海寧世家的金庸,在《天龍八部》裡曾寫過一個叫逍遙子的絕頂高手。金庸不會不知道,潘閬少年時拜道家陳摶為師,他的號,就叫逍遙子,他的詩集和詞集,後來都以逍遙為名。
《天龍八部》裡的逍遙子,和北宋詩人潘閬,他們的活動軌跡都在北宋初年。
不知道金庸是否從潘閬身上獲得了逍遙子的最初靈感。不過逍遙子潘閬,一生並不逍遙。
不安分的隱士
浙江大潮是一年才會有一次的奇觀,江潮來時,呼嘯席捲一切,驚天動地,江潮退後,卻少有人再記起,要待來年,江潮再起時才會記得。金庸說過的“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像是在說江潮,也像在說潘閬。
潘閬活著的時候鬧出的動靜很大,非常大,他是出名的隱士、被朝廷追捕的犯人、賣砒霜的藥販子、被追捧的網紅詩人……只是上千年過去了,如今除了八月十八浙江潮時,很少再有人會想起潘閬。後世研究潘閬的人極少,潘閬的生年、籍貫、事蹟至今一塌糊塗。
他大概是大名府人,生於五代末北宋初(約955年-962年之間),是個早慧的神童,王禹偁說他是個小孩兒的時候,就出語驚人,到了二十歲左右,便了不得了。到他死後不久,他的詩名都很響亮。那時坊間曾流傳著一個影射四個詩人的詩謎:“佳人佯醉索人扶, 露出胸前似雪膚。走入帳中尋不見,任他風水滿江湖”,前三人是賈島(假倒)、 李白(裡白)、羅隱,最後一個就是潘閬(翻浪),可見潘閬曾多麼有名!
然而,世間有一種兩頭不著的徒勞的宿命,大概就像潘閬這樣。他的朋友裡有甘於修道的,比如魏勇,也有勇於仕進的,比如狀元郎孫何,都是求仁得仁,但潘閬卻似奔忙於兩頭之間,什麼也沒有撈到。
他去考過進士,但沒考上。又在華山修道,也沒有靜下心來。他不聽師父的勸阻,執意下了山,去汴京尋他的繁華夢。
認真說,潘閬的交遊能力真是槓槓的。他在汴京尋得了大名同鄉柳開和宋白,宋白後來為翰林學士,尤其推崇這個小同鄉,說“宋朝歸聖主,詩人是潘閬”,柳開也是他的莫逆之交,還有王禹偁、寇準、錢易、孫何、丁謂、張詠等,這些可都是一時名流。
太平興國四年(979年)的中秋, 潘閬與柳開、寇準、宋白在汴京城內宋白宅中聚會,順便寫詩記了下來:
共約中秋來看月,一輪終不見清輝。
眾人眠後唯孤坐,翻憶無雲宿翠微。
——潘閬《中秋與柳贊善開宗贊善坦寇學士準宿宋拾遺白宅不見月》
交際能力強,太強,對某些人來說,真說不好是福是禍。不久以後,潘閬就因為結交宰相盧多遜攤上了禍事。
太平興國七年四月(982年),朝臣七十多人一齊上奏,揭發秦王趙廷美和宰相盧多遜勾結,陰謀奪位——最後盧多遜被流放崖州, 籍沒家產;秦王被貶房州安置,不久死於貶所;秦王府吏閻密、王繼勳、樊德明、趙懷祿、閻懷忠,以及中書吏趙白被斬于都門之外,其他餘黨或被流放,或被斬首,或被追捕。被追捕的人裡,就有潘閬,據說潘閬參與了盧多遜的密謀,又有人說他曾是秦王的記室參軍。
潘閬逃離汴京時的表現,真是教科書式的。北宋釋文瑩的《湘山野錄》裡記載:潘閬聽說盧宅被圍後,立即奔到鄰居家,要鄰居把他藏起來,說要是不肯藏,他就告發鄰居也一同謀逆了,並說,燈下黑最安全,他們不會搜隔壁。鄰居沒法子,只好把他藏進夾牆裡。等風頭稍微過去以後,潘閬僧服髡須,五更持磬,大搖大擺出了宜秋門,又扮成箍桶匠去找秦王府吏阮思道,最後光天化日下逃出京城去也。
這段舊事見於《湘山野錄》、《夢溪筆談》、《四朝見聞錄》、《中吳見聞》、《直宅書錄解題》等,不過記載並不一致,潘閬最後的去向也很含糊,有說他去了中條山的,也有說他去了秦地的,亦有人說潘閬參與秦王謀逆案並無其事,大抵是野老傳說。
不過,無論如何,太平興國八年(983年),潘閬的確是已經從北往南,在吳地到越地的路上了。
兩岸山光合,況當三月天。
好花紅照水,芳草綠隨船。
貨藥村橋醉,收帆野渡眠。 因思二朝客,同泛恐無緣。
——潘閬《舟中自吳之越寄潤州柳侍御開楊博士邁》
這個柳侍御開,就是他的莫逆之交、大名同鄉柳開,這一年,柳開正在潤州當知州。
寫觀潮詩的網紅
據說盧多遜事敗後,潘閬十分後悔,曾經寫詩給師父陳摶:
不信先生語,剛來帝裡遊。清宵無好夢,白日有閒愁。
世態既如此,壯心應已休。求歸歸未得,吟上水邊樓。
——潘閬《寄陳希夷》
潘閬是否真的後悔過,這還真是不好說。某種意義上來說,潘閬有點像宋人字謎裡和他排排坐的李白,很聰明,被很多人崇拜,交結的都是一時豪傑,甚至他們的經歷都有極多的相似:李白是司馬承禎的仙友,潘閬是陳摶的弟子;考進士不中或者不能考以後,都想過以退隱為進階(司馬承禎和陳摶受到的極高禮遇對他們都有影響);李白捲進永王謀反案,潘閬捲進兩樁謀反案——他們都是不甘寂寞的人,他們的人生永遠是高潮和低潮交替,看得你眼花繚亂甚至分不清低處和高處。
潘閬離開汴京後,大概消停了十年,這就是他自己說的“十載浙江居”。他在浙江住了十年左右,往來於錢塘、會稽之間,賣藥為生,是個流動藥販子,卻因為觀潮成了大網紅——太子中舍李允請人為他畫了《潘閬詠潮圖》,又請蘇州吳縣知縣羅思純寫序、長洲知縣王禹偁寫贊,表示要讓《潘閬詠潮圖》永垂不朽。這大概是在雍熙年間(983年-987年)的事情。
吳處厚的《青箱雜記》卷六說:潘閬遨遊浙江,寫浙江潮極其出名。崇拜他的人因此用輕綃繪了《潘閬詠潮圖》,盛傳一時:
昔王維愛孟浩然吟哦風度,則繪為圖以玩之。李洞慕賈島詩名,則鑄為像以師之。近世有好事者,以潘閬遨遊浙江,詠潮著名,則亦以輕綃寫其形容,謂之《潘閬詠潮圖》。
這首讓潘閬出名的詠潮詩,當然不會是“長憶觀潮”的那首《酒泉子》,韓漉的《澗泉日記》裡也說,原詩已經失傳了。我們現在只能從王禹偁《潘閬詠潮圖贊並序》的轉述裡稍微想象一下原來寫的大概模樣:風引鶴領,霜號猿聲,天地借意,鬼神以驚。他又描述畫上的潘閬:吟態伊何,昂頭拍空,寒沙暮島,望月孤鴻。吟聲伊何,含水咽風,秋山虛谷,噴霜曉鍾……
王禹偁寫讚詞,大抵有些溢美,但潘閬詠潮詩轟傳一時,大抵也是有的。潘閬自己也說,他作詩很刻苦,是“發任莖莖白,詩須字字清”。
潘閬的詩如今流傳下來的有六十二首,詞有十一首。寓居浙江的十年,大概是比較平靜的。但這平靜,並沒有消磨掉潘閬的壯心。
雍熙四年(987年)八月, 王禹偁結束蘇州任期,北上汴京。六年以後,淳化四年(993年)春,潘閬也回了汴京,這次隨他同來的,有可能還有兩個少年,鮑少孤和七歲能詩的神童劉少逸。
再次被追捕
潘閬這次來汴京,可能是在講堂巷開藥肆,劉少逸、 鮑少孤二人為藥童。他賣藥似乎賣得很好。這年王禹偁貶居商州,生活貧困,潘閬還寄白銀給他救濟。
後來八月份的時候,王禹偁回京再任左拾遺,曾到潘閬的住處訪問, 結識了潘閬的生死之交馮德之。沒幾天,馮道士便離開京城前往天台山。
王禹偁詩裡的潘閬,始終是“閒似野雲終不仕”、“一片野心雲出岫”的隱士。但歷史對潘閬的評價卻未必如此。
潘閬是個矛盾的人。他一邊感慨著“紅塵三尺深,中有是非波”,一邊又感嘆他的才華“無人高吟漢帝前”。他一邊騎驢倒行,說:“我愛看華山,其實不喜入京也”,一邊又數次流連汴京。
此番,潘閬來汴京賣藥,不會僅僅是因為生計所迫,實際上他好像也從來沒有因為生計蹇迫過。汴京城裡顯然有錢塘城沒有的東西。
可能在淳化四年(993年)或五年,潘閬因為詩名,結識了宦官王繼恩。王繼恩那時候正受太宗的寵幸,手握重權,並與參知政事李昌齡、知制誥胡旦等人結成一個小圈子。
王繼恩向太宗舉薦潘閬,於是在至道元年四月(995年),潘閬在祟政殿得到太宗召見,得賜進士及第,並授國子四門助教,但不久,這個四門助教的身份又被收回去了。收回的原因,據說是因為潘閬行為不檢。
後人的記錄裡,說他是“傾險士”,曾秘密勸說王繼恩“乘間勸太宗立儲貳為它日計”。他也著實不像個心性淡泊、仙風道骨的隱士,又像個奸商,只要有錢賺,砒霜也賣……
出砒霜,價錢可。
贏得撥灰兼弄火,暢殺我。
——潘閬《掃市舞》
四門助教的身份被收回以後,對潘閬的打擊是不小的。大概一怒之下,他留書給孫何和丁謂,走了。
名利路萬轍,我來意如何。波翻幾潛沒,來者猶更過。
紅塵三尺深,中有是非波。歸去感知淚,永灑青松柯。
——潘閬《闕下留別孫丁二學士歸舊山》
但他闖下的禍端還沒有結束。至道三年(997年)五月,太宗駕崩之前,王繼恩與參知政事李昌齡、知制誥胡旦共謀立太祖之孫為帝,差點讓真宗不得繼位。真宗登基後,自然秋後算賬,王繼恩均州安置,胡旦削籍流潯州。王繼恩既敗,潘閬遂第二次享受了被追捕的待遇。然後,和第一次一樣,潘閬又一次巧妙地逃脫了。
不知道什麼原因,鹹平初年(998年)潘閬又重回汴京,結果被京兆尹抓個正著,收系入獄。好在真宗也像他的老父宋太宗一樣,赦免了他,並給他一個閒職做滁州參軍。於是,一直搞來搞去不得仕途而入的潘閬,收拾起行李和心情,到滁州做參軍去了。
微軀不殺謝天恩,容養疏慵世未聞。
昔日已為閒助教,今朝又作散參軍。
高吟瘦馬衝殘雪,遠看孤鴻入斷雲。
到任也應無別事,願將清俸買香焚。
——潘閬《赴滁州散參軍途中書事》
安靜的晚年
經歷過兩次追捕、一次入獄後的潘閬,好像終於不怎麼折騰了。鹹平元年(998年)潘閬赴滁州任參軍,一直到鹹平四年,潘閬都在滁州。
潘閬在滁州,大概很是兢兢業業,任滿後,潘閬曾寫有《離滁陽》詩:
長亭黃葉正紛紛,一曲驪歌酒十分。
須信滁陽人有意,滿城來送散參軍。
離任滁州之後,不知他又去哪裡任職。史料中只記載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潘閬赴泗州任參軍,第二年即卒於官舍。在這十年間,他應該還回過錢塘,大約在景德年間(1004年-1007年),潘閬路過杭州:
再到錢塘眼暫清,騎驢看月又南行。
可憐一片西湖水,不得垂綸老此生。
——潘閬《呈錢塘知府薛諫議》
但不知他從哪來,又往哪去。十首《甘泉子》大概是他晚年之作,其時他離開杭州已有很久,其中的觀潮詞,是後人最熟悉的。也許到了這時候,潘閬才發現,他掛縈於心念念不忘的,不是富貴功名,也不是百年長生,而只是塵世中,那些簡單而又純粹的清歡。
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潘閬卒於官舍後,他的生死之交馮德之把他的遺骨揹回錢塘,葬在洞霄宮之右。如今杭州猶有潘閬故宅、潘閬祠、潘閬巷。
杭州不再是觀潮之地。八月十八的江潮,每年都如約而來。隱沒得只剩背影的逍遙子,又有誰能猜得到,他到底是不是潘閬呢? 文並供圖/任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