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範梅南在《教學機智——教育智慧的意蘊》一書中,開宗明義地重新定義兒童:“何謂兒童?看待兒童其實就是看待可能性,一個正在成長過程中的人。”
兒童就是“包含可能性的實體”。兒童是一粒包含著豐富可能性的種子。兒童的成長過程,就是實現可能性的過程,即受教育的過程。教育的使命就是發現、培育和實現兒童的可能性。
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說法: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其實,這句話是說兒童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可塑性,即具有可教性。可能性是教育的基礎。正是因為相信兒童的生命具有豐富的可能性,相信這種豐富的可能性需要透過教育來轉變成現實,教育才具有必要性。
我非常認同沈祖芸老師的說法:“可能性是教育者的信仰。”這是她在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話。我讀後為之一振,這個觀點與我不謀而合。教育的全部假設都是建立在兒童的可能性和可教性的基石之上,教育者如果沒有這個最基本的信仰,教育就無從談起了。雅斯貝爾斯也認為:“接受教育的勇氣是建立在對潛在能力的信任之上的。”
兒童應擁有更長的可能性的孕育期
從生物學上來說,相較於其他動物,人類的嬰幼兒顯得更加脆弱和無能。大部分哺乳動物的幼崽生下來不久就可以站立,甚至能夠主動覓食,並在較短的時間內學會成年動物的基本技能,迅速長大。但是也僅此而已,下一代具備的技能和上一代相比,幾乎沒有多少進步。
但是人類完全不是這樣。人類的嬰幼兒特別脆弱,剛出生時,如果沒有母親的悉心照料,幾乎不能存活。《人類簡史》這本書推測,人類的嬰幼兒都是早產,因為人直立行走後骨盆變小,為了降低分娩危險,人類在進化中自然選擇早產。但也正是人類漫長的兒童期,孕育和涵養著兒童無限的可能性。小鳥很快就會飛,小鴨幾乎生下來就會游泳,但它們生命的可能性迅速實現並且見頂,而兒童的可能性卻不可限量。
有一種觀點認為,兒童期越長,蘊含的未來可能性就越豐富。持這種觀點的人反對過早地對兒童進行成人化的教育,甚至有人提出延長人類兒童期的主張。杜威在《民主主義與教育》一書中,談到教育即生長時說:“社會生活日益複雜,需要一個較長的嬰幼期,以便獲得所需要的力量;這種依賴的延長就是可塑性的延長,或者就是要獲得可變的和新奇的控制模式的力量。因此,這種延長能進一步地促進社會進步。”
如果將兒童期看作孕育和涵養可能性的過程,那麼我們有理由支援這樣的主張;如果將人的成長過程看作從可能性轉變為現實的過程,那麼我們可以認為,人的成長過程也是可能性不斷減少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支援兒童擁有更長的可能性的孕育期。
但是,在這個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時代,人們似乎已等不及一朵花的自然開放,更等不及一個人的緩慢成長。兒童期被人為地壓縮,兒童該有的歡樂與幸福也被人為地剝奪。兒童過早地背上競爭的包袱,在“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群體性焦慮中,過早地結束了真正的童年。
這是成長的悖論。越是期望過早地起跑和加速,越是難以在後半程領先。兒童的可能性過早地喪失在教育的功利、短視和浮躁之中,欲速則不達。
將童年還給兒童
兒童是正處在成長過程中的人,而不是小大人。杜威在《民主主義與教育》中指出:兒童是未成年人,處於未成熟的狀態,“未成熟狀態就是指一種積極的勢力或能力——向前生長的力量”。未成熟之“未”有著積極的意義,即擁有生長的可能性,並不是指缺乏什麼。兒童期有其自身獨立的價值,這種獨立的價值就在於它具有可能性。
但是,發達的現代媒體和資訊科技,使成人的資訊過早地充斥在兒童的生活空間中。過去對兒童而言,成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秘密,現在卻成為兒童的日常話題。兒童與成人的邊界日漸模糊。“童年時代,作為人生髮展的階段,也在逐漸消失。” 尼爾·波茲曼專門寫過一本書《童年的消逝》,感嘆童年期的縮短甚至是消失。
馬克斯·範梅南警告說:“無處不在的大眾媒介讓留給孩子們自己去探索的秘密寥寥無幾。然而,這種早熟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孩子們和他們的看護者們一樣脆弱。” 當下的社會文化環境中,充斥著成人化、早熟的文化產品,在文學、藝術、遊戲等領域,適合兒童和少年的優秀的文化作品極度缺乏。在教育中,成人化的空洞的教育與規訓,也使兒童過早地社會性成熟。
現代社會的速度、壓力,以及家長的期望和功利的言行,也在改變著兒童。成人希望孩子快速成長,這無異於拔苗助長,對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兒童來說,是一種善意的摧殘。兒童的好奇心、天真與浪漫、創造性與可能性,在過早的成人化過程中被抑制或湮滅。
將童年還給兒童,既是社會的話題,也是教育的命題。
教育的最終責任是將人潛在的可能性變成現實
教育的責任就是發現、保護、培育和實現兒童的可能性。“教育活動關注的是,人的潛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被調動起來並加以實現,以及人的內部靈性與可能性如何充分生成。” 拔苗助長和盲目貼標籤都是對兒童可能性的摧殘。教育是生長,是教化,是存養;教育是農業,是慢的事業,是靜等花開。靜下心來,傾聽花開的聲音。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在這個浮躁而功利的時代,人們甚至已不願等待一棵樹長大,更不願等待一個人成長。
尊重兒童的可能性就是按照兒童自己的樣子來培育,讓他長成他自己的樣子。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每一個兒童也都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能按照某種既定的模式來將不一樣的兒童培養成同樣的人。可能性的價值,正在於多樣性。
教育是培育,教育是生長。種子蘊含的是可能性,教育就是讓種子的可能性得以實現。我們需要培育它,讓它自然地生長。
生長期長的農作物營養和口味都更加上乘,早熟的莊稼則相形見絀。教育也是一樣,應該儘可能地涵養兒童的可能性,而不是過早、過快地兌現可能性。而且,這種可能性應該是內生的,是由內而外地生長,而不是靠外部的塑造。
教育的責任是實現可能性,而不是消滅可能性。“教育只能根據人的天分和可能性來促使人的發展,教育不能改變人生而具有的本質。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認識到自己天分中沉睡的可能性,因此需要教育來喚醒人所未能意識到的一切。”
無論是兒童還是成人,都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正是生命的潛能。教育的最終責任是將人潛在的可能性轉變成現實性,讓他成為他自己,成為最好的自己。這是教育的全部使命,“正是在這種自我發展的可能性問題裡教育學找到了它的真正含義”。教育的本質、生命的本質,大抵如此。
《教育從何處出發》
汪正貴 著
源創圖書 策劃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