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南部的紫金山腳下,有個古樸的小村,叫做裴莊。裴莊倚山傍水,風景宜人,雖然說夠不上“家家泉水”,卻也是“戶戶垂楊”的鐘靈毓秀之地。
明朝萬曆年間,這個小山村出過一位窮秀才,名叫陳世美。噫!是《鍘美案》裡,讓包青天鍘了頭的那個陳世美嗎?不錯,就是他。世人只知道他是個喜新厭舊、忘恩負義的千古罪人,誰會曉得這竟是一樁大冤案啊!
陳世美九歲喪父,十歲喪母,孤苦一人,守著祖業度日。這孩子萬事不熱,獨有一癖,專好習文斷字。每日間,像個閨門繡女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鑽在家裡攻讀詩文。俗話說“坐吃山也空”,世美到一十八歲,家產也被他變賣一空,單剩兩間破瓦房,一日三餐都保不住了。
陳世美的隔壁,是一戶姓裴的人家。老兩口年過六旬,膝下獨有一子,名喚仁貴。仁貴比世美小一歲,兩人自幼一起攻讀,相處極好。裴老漢的心腸也極善,儘管自家的生活也不寬裕,但見世美的鍋都揭不開了,不禁大發慈悲,將世美喚至家中說:“從今往後就在我家吃飯吧!”
陳世美垂淚道:“老伯如此憐愛小侄,教小侄終身難忘,何日才能報答你老的恩情呢?”
裴老漢說:“休要見外,只管跟你仁貴兄弟用心讀書,日後皇榜開選,求取功名要緊。”
話休絮煩,次年正是大比之年,皇帝降旨,八月中秋要在北京城裡開科大選,選取人材。陳世美與裴仁貴都去應試,裴老漢賣了二畝地,為他們做盤纏。世美也將兩間瓦房賣了。裴老漢埋怨道:“賢侄!你是鬧玄哩!萬一考不中,就不住了嗎?”
世美道:“老伯呀!如若落榜,有何面目回見你老人家?小侄的心鐵定了,意欲背水一戰,就得破釜沉舟啊!”
裴仁貴也說:“世美哥說得對,既為過河卒子,就該只進不退才是。”
裴老漢暗自佩服這對青年的決心,於是備行李,烙乾糧,送他們啟程。臨走,老兩口送至十里長亭,難離難捨,叮囑再三。說道:“你們遠離家門,舉目無親,要以親兄弟相待,老漢我就放心了。”
世美道:“老伯的金石之言,小侄一定銘記在心,請二老多多保重。”說罷拜了又拜灑淚而別。
卻說,都是未經過風霜的嫩蔥兒,一路爬山涉水,餐風飲露,好不辛苦。簡直是老牛爬坡,整整熬了一個多月,才出得娘子關。那位陳世美更是嬌弱至極,經不住酷熱暑天折磨,早患了瘧疾,隔一天犯一次,一陣冷得打顫,一陣熱得出汗,頭暈目眩,水米難進。幸虧有裴仁貴替他求醫診脈,煎藥熬湯,日夜侍候,才算治好了他的病。可是他的身子越發弱不禁風了,哪裡還能走路?不用說,又是仁貴替他僱了毛驢代腳。
又熬了一個月,二人總算進了北京城。可是,路雖走完了,錢卻也花光了,住店、吃飯該怎麼辦呢?兩個人都拿不出主意。陳世美只是低頭嘆息,裴仁貴道:“世美兄!光煎熬也不頂事,我看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再作商量如何?”
“事到如今也只得這麼辦”
於是,他們在前門外西河沿找了一家小店,可巧掌櫃也是山西人,相距不過百里。同鄉相見,勾起了掌櫃的懷鄉念舊之情,當下安置他們住了。
過了沒幾天,已是農曆八月十四。夜裡,皓月當空,銀光滿地,秋風徐來,樹影輕移,雖是良辰美景,卻也籠不住這對年輕人的心。因為次日就要開科大選了,他們心事浩茫,哪裡還有閒暇賞月?已經午夜了,他們翻來覆去總不能入睡。陳世美嚷道:“臭蟲真多,咬得人不得安寧。”
“我來捉!”仁貴翻身起來,點著豆油燈,一邊捉臭蟲,一邊說:“世美兄!不知怎的,我心裡總是隨隨直跳。”
“那是怯場所致,要拿出勇氣來,否則,將會一敗塗地。”
“是的,可事不由人哪!哦!好大個臭蟲。”仁貴捏死一個,抿在牆上,又道:“大哥!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我之間,猶如一母同胞,難道還有什麼難言之事?”世美也翻身起來,與仁貴面對面坐著。
仁貴說:“我來問你,如果這次考試,咱倆都一舉成名……”
“那就一起居官,盡忠報國。”
“如果都名落孫山呢?”
“那就沿街乞討,邊討邊讀,含垢忍辱,以待來科。”
“要是隻考上一個呢?”
世美沒有作聲,半晌反問道:“你說呢?”
“一個人吃肉,另一個人也要喝口湯啊!大哥!你若金榜題名,就收我做馬前卒吧!”
世美哈哈大笑:“賢弟,若是你考中,我落了第呢?”
“不會不會!若真如你所說,我一定請你作幕僚,日夜求教於你。但這是不可能,怕的是:'大哥你狀元及第,會把小弟我忘在腦瓜後頭呢!”
世美輕輕拍了仁貴一掌,笑道:“賢弟!大放寬心吧!塵世上哪有這等無義之認?”聽!話說得多麼悅耳!教仁貴心裡暖乎乎的。
經過初試、複試和終審,裴仁貴真的落榜了,陳世美得中頭名狀元。九月初一那天,是今科狀元上殿面君,謝主龍恩的日子,世美一早起來,沐浴更衣,日不出就來在午門等候。裴仁貴卻象個放了氣的皮球,軟溜溜地躺下了。
暫且擱下裴仁貴的悲觀洩氣不說,單表陳世美上得太和殿來,萬歲爺見他舉止大方,儀表非凡,早已龍顏大悅。及至問到出身,履歷,方知他是個孤苦伶仃的單身漢。於是降旨:招世美為東床駙馬,住進紫池宮裡。
真是:昨夜土炕下榻,今朝富貴榮華,文武百官誰不誇。這裡歡宴,那裡敘話,金枝玉葉陪著他。急壞了裴家娃娃。
裴仁貴獨處臥店房,眼巴巴盼著喝陳世美的肉湯,一晃半個月過去了,沒等來丁點兒訊息。後來聽說陳世美招了駙馬,氣忿不下,就親自找到紫池宮。宮門上的門軍告訴他:駙馬千歲到後宮娘娘那裡赴宴去了,讓他改日再來。
次日一早,他又找到紫池宮,門軍說:“待我給你傳稟。”過了一陣,門軍回道:“駙馬千歲傳下話來,說他根本不認識什麼裴仁貴。你這小子膽敢冒認官親,該當何罪?”
裴仁費一聽氣得火冒三丈,七竅生煙,又沒別的法子,只得回到店房,大罵陳世美是個無義之徒。店掌櫃說:“小哥息怒,人常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也許是門軍搗鬼,首先弄清真偽,再作道理不遲。千萬莫誤怪了好人哪!”
“他身居深宮,不得一見,那裡能弄清真偽呢?”裴仁貴確是束手無策了。
店掌櫃道:“日子常在,何必人忙,三年總等個閏月,我不信他就永不出門。難道你就不敢攔他的轎頭?”
一句話提醒了裴仁貴,於是他天天守候在宮門之外。一次,陳世美果然坐了八抬大轎出遊,剛剛出得宮門,就被他攔住:“駙馬千歲容稟!小的冤枉!”
陳世美揭開轎簾,探出半個頭來,見是裴仁貴,趕忙縮回頭去,命令他的隨從:“把那個攔轎的野小子給我打走!”
可憐裴仁貴肉湯未喝上半口,倒捱了一頓棍棒。他捂著屁股,含著眼淚,一步一拐,回到店房,將今天的皮肉之苦,向店掌櫃訴說一遍。店掌櫃說:“奇怪!真是人心莫測啊!想不到眉眼好善的娃子,一旦身榮顯貴,心腸竟會如此狠毒?!”
裴仁貴又哭道:“實在坑死我了,回家沒盤纏,不回沒飯吃,看來只有死路一條!”
店掌櫃是個心腸軟的人,見他哭得傷心,也不免滴下淚來,勸道:“小哥,不必難過!若不嫌咱店小,就權且住下吧!吃飯不讓你掏飯錢,幹活也不給你工錢,你的意下如何?”仁貴趕忙叩謝。
就這樣,裴仁貴當了店小二,心裡卻憋著一股好大的怨氣。想起平素待陳世美的好處,以及陳世美所誇的海口,如今非但不能兌現,到頭來反目成仇,唉!越想越氣,越氣越惱,便打算找個機會報復報復。
可是,人家官大壓死人,能拔人家一根毫毛麼?後來果然想出一個辦法:編一齣戲,把陳世美痛痛快快糟踏一番。於是,每到夜深人靜,便獨自坐在燈下,苦思冥想地編起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是一年。裴仁貴的苦心沒有白費,真的編出一本《鍘美案》。戲裡說,陳世美上京趕考,得了頭名狀元,拋下父母妻女,招為東床駙馬。他的老家山西遭了荒旱,草堂上餓死了二老爹孃,連棺板都買不起,是他的妻子秦香蓮,割下頭上青絲,換回兩張蘆蓆,才將父母葬了。
秦香蓮忍飢挨餓,領著一雙兒女,千里迢迢,找到北京城,陳世美不但不與相認,反而派人殺害他的妻子和兒女。秦香蓮氣憤不過,告在相府衙門。相爺乘公明斷,終於鍘了陳世美的頭。
裴仁貴將戲本送到京師有名的劇社梨花班,梨花班的王掌櫃看罷劇本,驚歎道:“真乃奇才!真乃奇才!可惜不能上演啊!”
仁貴問:“為什麼?”
王掌櫃微微一笑:“不是明擺著嗎?你的矛頭直指當朝一品駙馬官,這是鬧著玩的嗎?你不耐煩活了,我還要腦袋哩!”
“難道就沒個變通的法兒嗎?”
王掌櫃思忖半晌,說:“要演出,就得大改。將陳世美的籍貫、朝代統統改掉吧!”
“好!”裴仁貴十分興奮,立即動手,將陳世美的老家改為湖廣均州,明代改為宋朝,相爺改為包文正。王掌櫃才算點了頭。
這本戲在京城上演後,立即轟動一時,連陳世美的夫人昇平公主看了,也暗暗落淚。昇平公主突然省悟到:“駙馬千歲!這個戲本恐有蹊蹊。”
“有何蹺蹊?我怎麼看不出來?”陳世美故作鎮靜,然而他的臉色早已黃了。
公主說:“戲本借古諷今,有意與千歲作對,真真罪該萬死!”
陳世美苦笑道:“不必多心,天下同名同姓者很多,我陳世美既無前妻,又無兒女,本來沒病,何必硬往頭上攬傷寒呢。況且若動起干戈,必叫世人笑話我們肚量窄小了。”
“難道就這樣白白放過不成?”公主的餘怒確實難消。
世美搖了搖頭:“不要問,你取出白銀三百兩!”
“幹什麼?”
“獎給編戲的人。”
“……”?公主越發不解了。
裴仁貴得了賞銀,跟公主一樣,也矇在鼓裡了。這時他想起遠在家鄉的父母,還不知是死是活,便一刻也不願意留在京城。於是,即日起程,回到山西。
裴莊的面貌已非昔日可比了,裴家的房舍早已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石基磚牆描梁畫棟,一連三進的深宅大院,樣式考究的門樓,兩扇朱漆大門,大門兩旁各蹲著一隻石頭獅子。
裴仁貴看罷大吃一驚,心想:“一定是老父母生活無著,賣掉房產逃往他鄉了。想不到僅僅兩年時間,我裴家竟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想到這裡,裴仁貴抱了腦袋,倚在石頭獅子上。
就在這時,紅漆大門開了,門裡閃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仁貴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父親。裴老漢道:“兒呀!可把你盼回來了。到了自家門前,不進去,是什麼道理?”
“爹爹!我怎會知道是咱的家呢?”
裴老漢哈哈大笑:“爹我知道你在鼓裡蒙著。是你世美哥哥,中了頭名狀元,派人前來給咱家蓋了新房。瞧!還給你蓋了個書房呢!”
老漢指處是一座樓閣,門上還刻著一副對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邊苦作舟”
橫批:“捲土重來”。
裴老漢接著道:“你世美哥哥怕你落榜後灰心喪氣,一蹶不振,故意不與你相認,想激起你發憤圖強,勇往直前的決心。孩兒!好好讀書吧!你世美哥哥還給咱帶來黃金百兩,生活是不用愁的了。”
裴仁貴聽著聽著,只覺得天也轉來地也旋,心口裡一陣痛似一陣,象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半個字,最後竟然直挺挺地跌倒了。
從此,患了無名之症,只是搖頭嘆息,米麵概不沾唇,沒過多少時日,就奄奄一息了。臨死的時候,才將他寫戲本一事告知父母,而後含淚央告道:“爹呵!不是世美哥哥不仁,而是孩兒不義。孩兒死後,請二老將孩兒埋在紫金山上,並在墳頭築一磚塔,刻一石碑,標明:“無義塔”。說罷就嗚呼哀哉了。
事後,裴老漢照兒子的話築了塔,立了碑。此事傳到陳世美的耳朵裡,世美追悔萬分,垂淚跺腳:“是我害了仁貴賢弟!唉!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這明明是一場誤會,哪裡是不義呢?簡直是沒影子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