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悅的爸爸去世時,她才16歲。
她永遠都記得那天下著雨,幾個警察站在她家門口,讓她們去認領一下屍體。
警察還說,查了監控,是自殺的,漁民出海收網時勾上來的,褲子口袋裡有防水袋,裡頭有身份證和遺書。
周媽身體都軟了,貼著牆根兒挪不動步子,周悅哆嗦著跟在警察身後,不敢去看。
那人身體和臉都泡腫了,但她認得手腕上的佛珠,是他們一家三口出去旅遊時求的,一人一串,保平安團圓。
如今,平安沒了,團圓也沒了。甚至,連安寧也沒了。
當晚,就有一幫人擁上門要錢,他們說,周悅的爸爸和他們借錢投資,承諾到時間後給予豐厚的回報,現在人死了也要還錢。
所以後事辦的不太平,債主們恨不得住在家裡,喪事塵埃落定後,借條就紛紛落到了周悅母女倆面前。
零零總總,加起來竟有百萬之多。
周悅沒有概念,但也知道這是一筆鉅款,她跟她媽周旋了一天,總算將債主都打發走,代價是拿出另外一套房子抵債,還有現在住的這套被“洗劫一空”,拿不出來錢,搬走一些傢俱家電也是好的。
短短几天,她從天堂墜入地獄。
02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熱鬧的眼睛,更何況是這種欠了鉅款,還家破人亡的事情。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周悅母女成了小城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說什麼的都有,同情和可憐之外,更多的是冷漠。
那段時間,周悅的日子過得非常壓抑。
那天傍晚,做完作業後的周悅站在後院裡澆花,自從周爸走後,家裡死氣沉沉,周媽的精神也一天天萎頓下去,周悅也變得沉默許多,比起對人,她更願意對著植物。
孟凡就是那時候突然出現。
他站在院子門口,嚇了周悅一跳,她後退兩步,擰緊眉頭看,面前的男孩子眼睛很亮,長得瘦瘦高高,沉默地看著她。
她不太願意跟他說話,他很快就識趣地走了。
接下來,她經常看到他,才知道他是新搬來隔壁的,但是兩人從不打招呼。
直到有一天,他拿著一張紙遞過來,周悅探頭過去看。
“你也不會說話?”
周悅愣了下,很快明白,這個男孩子不會說話,以為她也不會說話,於是她接過筆回話,我不想說話。
少年看了字,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很快寫道:我能聽見,但不能說。
周悅驚訝,很快又鎮定。
夕陽的餘暉裡,他們就用這樣特殊的交流方式,認識了彼此。
03
周悅跟孟凡很快就熟絡了。
他們經常站在院子外面,一起“聊天”,周悅說,他就寫,一起傾吐各自的心事。
孟凡總是一副淡淡的微笑模樣,好似眼睛裡有星星。
一個月後,周媽忽然問周悅,是不是和隔壁新搬來的那個男孩子很要好,周悅點了點頭,周媽突然就發了脾氣。
“難怪隔壁大嬸說你們好像在談戀愛,我們已經過得戰戰兢兢,你還往這種人身上湊過去,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周悅愣住,她不明白媽媽突然發怒的點在哪裡。
不等周悅問,周媽就說,那是個小三生的孩子,這種身份,別人都避之不及,偏就你和他走得近,你才多大年紀,以後還要嫁人呢!
周悅心裡蔓延出一絲難過,也替孟凡委屈,做誰的孩子,並不是誰能決定的,不管別人怎麼說,他還是她寡淡生活中照進來的一束光。
第二天傍晚,周悅一放學回家,她媽就立刻鎖了院子門。
周媽眼神冰冷地說:“離他遠點!”
周悅的手微微顫抖,她知道,此刻孟凡一定捧著筆和紙在後院等她,這是他們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可現在,她出不去了,突然就有些心慌氣短。
04
一連好幾天,周悅都被媽媽攔在家裡,她見不到孟凡,總覺得空落落的。
有一天半夜,周悅失眠,索性就起床趴在窗前看月亮。
快中秋節了,在那之前,肯定又要有債主上門討錢,這幾天周媽除了打電話籌錢之外,其餘大多數時間都陰沉著臉。
有一兩回,周悅還聽見她在房間裡放聲大哭,哭完了罵出幾句髒話,周悅隱隱有感覺,她爸的死,不只是投資失敗那麼簡單。
正想得出神,隔壁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周悅拉開窗簾,竟然看到孟凡在旁邊探出半個腦袋。
一笑,還是那口大白牙。
周悅驚喜得差點叫出來,還是孟凡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才忍住激動。
房間外面是一個大露臺,從中間做了隔斷,分開成兩家,孟凡小心翼翼地跨出長腿,然後又將周悅拉出去。
少年的指尖很涼,觸碰到周悅的一瞬間,仿若過電,幸好是晚上,不然她緋紅的臉必定藏不住。
他們盤腿坐在露臺上,看遠處影影綽綽的樹,看高懸的月亮。
周悅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怕傷害他,她編了個不去找他的理由,說她覺得她爸的死有隱情……
沒帶紙筆,孟凡便不太回話,只是認真聽著。
周悅知道他能聽懂,但又怕他聽不懂,便在每句話後面都加一句“你知道嗎”,孟凡就重重地點頭,模樣像極了課堂上被拎耳朵的學生。
他們聊到了後半夜,然後才各自回房間。
後來的周悅睡得無比安穩,她記得孟凡用手語告訴他,他把隔壁的雜物間收拾出來住了進去。
他們,又離得近了些。
05
中秋節前一天,討債的來了一波又一波,家裡氣壓很低,周悅不敢說話,看她媽應付著。
送走最後一個債主,周媽像個癟了氣的氣球,癱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嘴裡卻罵罵叨叨:
“殺千刀的,死也不死乾淨點,給我留這一大攤子事,怎麼不讓你那個妖精給你收拾,給人騙得命都沒了,活該你……”
碎片一樣的詞句,拼湊起來,周悅知道了個大概。
她支支吾吾地問她媽,媽,我爸的死,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周媽瞥她一眼,委屈的眼裡滿是淚,她忽然抱住了女兒哭起來。
“你也這麼大了,也該讓你知道了,你爸他不是投資失敗,是著了人家的道。”
那天周悅像聽了一部天書似的,她從來都沒想過,在她印象中愛老婆疼女兒的爸爸,竟然會在外養女人。
她爸留下的遺書中交代了一切,自己對不起家庭對不起妻女,借來的錢都給外面的女人拿去週轉投資,到最後血本無歸。
周悅突然就明白了她媽這段時間以來的喜怒無常,以及她對孟凡的厭惡源自於何。
那是一種天然的牴觸,只因為傳言中孟凡媽媽是個第三者。
於周媽而言,這就像是在打她的臉,丈夫因為第三者自殺,女兒又和第三者的兒子越走越近,儘管這兩個女人並非同一個人,但總是一類人,她都恨。
那天之後,周悅和孟凡的聯絡就更加小心翼翼,哪怕白天能偶爾碰面,她也只當沒看到,他們的交往,只在入夜後的陽臺上。
一晃,周悅要去外地讀大學了。
06
周悅走前,債主又上門,質問周媽,有錢上學,沒錢還債?
周媽陪著笑臉,說不能耽誤孩子讀書,債主早沒了耐心,罵罵咧咧地推搡著,周悅護在她媽跟前,手上捏著一疊錢。
“這是學費和生活費,你拿去吧,以後要錢都找我!”
周媽撲上去搶,債主把錢舉得高高的,轉身就跑了。
周媽急得跳腳,問周悅拿什麼交學費,周悅壓著聲音說她去借,去打工,周媽的眼淚就流下來,像從前一樣開始罵殺千刀的男人。
第二天孟凡登門,在周悅意料之外。
他從債主手裡拿回了錢,又替周悅母女還掉了20萬塊錢的債,周媽愣了半天,招呼他吃晚飯。
周媽給孟凡打了欠條,孟凡笑笑,把欠條塞回到周悅手裡,用手語比劃,你收好,以後要錢我就找你。
那頓飯吃得靜默,還是隔壁人家找上門來,孟凡才起身回去。
夜裡,周悅趴在視窗等孟凡,隔壁傳來摔摔打打的聲音,一直到快十二點了,孟凡才出現。
周悅問他哪來那麼多錢,吵架是不是就為了那筆錢,孟凡低下頭,從口袋裡掏出兩個手機,遞給周悅一個。
他們用資訊聊天。
孟凡說,那是我媽媽的賠償金。
周悅沉默,孟凡繼續說,“我媽媽懷了我之後才知道我爸有家庭,她要了一筆錢就離開了,一個人養我到15歲,三年前我媽媽在工廠出事,沒救回來,工廠賠了一筆錢。”
周悅想起,大概也就是三年前,她爸出事的那段時間,孟凡才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原來,他們有同樣的遭遇。
07
周悅離家那天,孟凡和周媽一起去車站送她,上車之後,周悅才看到孟凡給她發了資訊。
你一個人在外邊好好的,我會替你照顧阿姨。
周悅笑,笑著笑著心裡就有了期待。
她的手機是孟凡送的,行李箱是孟凡帶她去買的,箱子裡還有幾套新衣服,也是前一天孟凡送來的。
她忽然覺得,有些人出現,真的是為了在殘酷生活裡給她帶來一點甜。
大學四年,周悅收到孟凡寄來的無數東西,大到電腦,小到女孩子的髮卡,只是孟凡從不去學校看她。
她不知道他倆這樣算是什麼關係,可她很確定自己的心意,日久生情,生的就是愛情。
畢業後,周悅留在了讀書的城市,離家不算遠,大巴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她需要打拼,她還揹著一身債務。
周悅安頓好後,周媽說什麼也要過來看她,說是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
那是個晴天,周悅去車站接人,結果看到孟凡和周媽一起走出來,她的心突然狂跳。
記憶中那個瘦瘦高高的少年還是從前那副模樣,這幾年來,孟凡開了個小店,主營家裝建材,他一邊守著店,一邊守著周媽。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陪伴裡,周媽終於對他改觀。
他們在市裡待了三天,孟凡一刻都沒閒著,給周悅檢查出租屋裡的水電煤氣和門窗,替她排除一切安全隱患,甚至還在門上裝了攝像頭。
周悅笑他磨磨唧唧,他撓著後腦勺笑,也不爭辯。
第四天返程,周悅掏出銀行卡遞給她媽說,媽,以後我每個月往裡存錢,攢一點兒就還給人家。
周媽接過卡看了看,附到周悅耳邊說,咱家現在只有一個債主了。
周悅沒想到,這幾年裡,孟凡竟然燕子壘窩一樣地替她們還清了所有錢,還不讓周媽告訴她。
那個不會說話的少年,和眼前這個不會說話的男人,無限重合,攥的周悅一顆心透不過氣。
08
那年春節,周悅回家過年,大年夜,周悅和孟凡又約在陽臺上見,一個捧著餃子,一個帶著醋碟。
雪後的冬夜亮如白晝,周悅縮在羽絨服裡哈著冷氣,看遠處白茫茫一片。
孟凡解了自己的圍巾塞給她,然後生氣地比劃兩下,嫌棄她穿得少了。
那表情像極了家長訓自家不聽話的姑娘。
周悅哈哈大笑,她從口袋裡拿出當初給周媽的那張卡給孟凡,喏,先給你這些,你容我慢慢還。
孟凡身體一滯,退後一步,慌亂比劃,你先用著,我又不缺錢。
周悅狡黠一笑,今天不收,那我以後就不還了啊。
孟凡點頭,埋頭吃餃子,絲毫不在意的樣子。
周悅突然一把抓過孟凡的手,目光狡黠口吻卻認真地說:“要不,不還了,當彩禮,好不好?”
孟凡驚的眼睛迅速睜大,紅暈攀上臉頰,周悅有一種惡作劇得逞的滿足感。
後來,周悅恢復了正經,很認真地和孟凡表白,從感激到愛情的轉變過程,寥寥數語就能說清,她告訴孟凡,這些年她在他給的依靠中,無比踏實。
說到最後,周悅問孟凡要不要和她在一起,孟凡點頭又搖頭,和第一次認識時一樣,沉默著。
多年同心,周悅知道孟凡的心結在哪裡,不過就是覺得自己不能說話,配不上自己。
可這又怎麼會是阻礙她的理由。
她嚇唬孟凡,你不娶我,那我明天就隨便找個男朋友嫁出去。
明知道是賭氣,是激將,孟凡還是沒脾氣地笑著點頭。
09
一場不算熱烈的戀愛,甚至連熱鬧都沒有,因為孟凡不能說話,所以總顯得有限靜默。
可這不影響他們細水長流。
一年後,周悅辭職回小城,她愛的兩個人都在這裡,她哪兒都不想去。
她也沒有遠大夢想,只想陪著愛的人們。
小城節奏慢,他們有更多時間膩歪在一起。
彼時,孟凡已經從家裡搬了出去,買了一套小兩居,不大,卻溫馨。
又一年後,周悅成了孟太太,他們沒辦婚禮,只是領證後帶著周媽大吃一頓,又來了一場三個人的旅行。
周媽不願摻和小兩口,孟凡卻堅持。
周悅在大學宿舍群裡發喜訊,幾個姑娘笑嘻嘻地問她,是不是那個年年都給你寄東西,卻不露面的男孩子?
周悅捧著手機笑,給她們講和孟凡的往事,得知孟凡不能說話,對面幾個人都無比驚訝,那你們怎麼交流?生活不是很無趣?
看著不遠處正和周媽用手語聊天的男人,周悅心裡的甜都快溢位螢幕,她驕傲地說,從今往後我是他的代言人,他是我的依靠和底氣。
被塞了一嘴狗糧,對面的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讓周悅請吃飯。
周悅笑著應允,朝孟凡走過去。
這世上所有的殘缺,都有另一種溫暖相伴。
PS:錯過昨天原創的寶寶點這裡哦:我跟老公,只敢去旅館過夫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