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黃茅埂
開車去雷波,第一站我選擇了黃茅埂。
嚴格說來,黃茅埂並不在雷波境內,或者說並不完全在雷波境內。這座北起馬邊大風頂,南至美姑龍頭山,由北向南延伸的山脈,橫亙在雷波縣與美姑縣、馬邊縣的三縣交界處,主峰海拔3961米,拱衛著由四川盆地進入橫斷山東南部彝區的門戶。在縱橫上千公里、擁有無數座極高山的橫斷山區,黃茅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南眺,金沙江沿著億萬年地質切割的河谷穿峽越灘;西望,主峰海拔7556米的“蜀山之王”貢嘎山聳立其間。即使在涼山州境內,黃茅埂也不算最高的山、最大的山。
但黃茅埂是神山。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相傳古時候,一個叫阿蘇拉則的夷民,幾經跋涉,在黃茅埂的龍頭山上尋找到一個巖洞。阿蘇拉則在此潛心修煉數十年,終成大師,成為橫斷山東段的第一代“畢摩”(法師),受到涼山各家支、部落、族群的歡迎和尊崇。1956年國家進行民族識別,涼山絕大多數少數民族被整合命名為彝族,改“夷”為“彝”,消除了對西南山區各少數民族岐視性的“夷人”稱呼,“畢摩”作為一種古老的彝族文化載體傳承至今(2014年,“畢摩音樂”、“畢摩繪畫”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黃茅埂也始終是彝族人民心目中的神山。
黃茅埂還是一道地理標識,把涼山分成了大涼山和小涼山。
涼山,彝族稱為“谷虖”,意為寒冷的高山。人們說起涼山,其實是兩個概念,第一個是地理概念。青藏高原構造的由西而東的地質走向,在第一地理階梯向第二地理階梯過渡的西南地區,被南北走向的七座大山、六條大河橫空截斷,形成了地質形態複雜多樣的橫斷山區。西出成都平原,遇到的七座大山中的第一座,是岷山,岷山過了是邛崍山,第三座是大雪山,而大雪山的東南段,便是涼山。
第二個是方位概念。漢文史料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清嘉慶版的《馬邊廳志略·地理》稱:“涼山,在夷地,是山高出雲霄,左通建昌,右通雲南,前通馬邊、雷波,其地山高風寒,雪積山頂,六月不化,故名涼山。”涼山連綿八百里,被黃茅埂分隔成大涼山和小涼山。以黃茅埂為界,往西、往南是大涼山,往東、往北則是小涼山。需要說明的是,大小涼山的區分,不在山勢地質,相較而言,大涼山的地勢相對舒緩,不時有平原、盆地點綴其間;而小涼山地質切割更為劇烈,山勢反倒陡峭、險峻了許多,故有“大涼山山小、小涼山山大”的說法。大小涼山如何區分,檢視地圖,黃茅埂西南面的大涼山區域有十數個縣,東北面的小涼山則僅有四五個縣,區域面積遠遠小於大涼山地區。
我以為,大小涼山既是一種地理區分,更是一種行政區分。地理的區分,以地域面積的大小區分涼山的大小。小涼山區域雖然小,卻是一個與大涼山相對應的獨立的地理空間。歷史上,這個地理空間上的雷波、馬邊、屏山、峨邊四縣,地處川滇邊境,山陡水險,部落割據,禍患叢生,因政府治理鞭長莫及而聲名赫赫。臺灣著名學者齊邦媛,在2009年出版的《巨流河》中曾回憶:抗戰期間,武漢大學西遷至四川樂山,1945年2月的一天,正在武漢大學外文系讀書的齊邦媛聽到校長宣佈一個重要訊息,戰事失利,日軍有可能進犯四川,學校要撤退到川康邊境的“雷馬屏峨”彝族自治區。齊邦媛寫道:“這之後六十年,走過千山萬水,‘雷馬屏峨’這四個字帶著悲壯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時響聲。”讓齊邦媛“悲壯”了六十年的“雷馬屏峨”,就是小涼山。
而現在,人們曾經耳熟能詳的小涼山,由於多次區劃調整,小涼山區域內的雷波縣屬於涼山彝族自治州,馬邊彝族自治縣、峨邊彝族自治縣屬於樂山市,屏山縣屬於宜賓市,“雷馬屏峨”分屬於四川省的三個市州。在行政區劃的分割下,小涼山地理空間的整體性日漸式微,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現在的人們,一說到涼山就是大涼山,不知小涼山。比如,得知我要去雷波,雷波朋友微信回覆:一定用大涼山的彝餐好好招待。而雷波恰恰是小涼山的核心區域,“雷馬屏峨”之首縣。看看,連小涼山人都沒有了小涼山概念。
只有黃茅埂,依然聳立在大橫斷的涼山山脈中,清晰地標註著大小涼山的分界,守護著彝人先民的遷徙通道。
據彝族史料:彝人始祖居木惹牛,將子民分為武、乍、糯、恆、布、默六支,以兩支為一個聯盟,確定一個遷徙方向,開疆拓土,擴充套件彝人的生存空間。這次分支活動是彝族歷史上一件極其重大的事件,史稱“六祖分支”。六祖分支的地點,彝族史家公認是在雲南昭通,時間大致是在西漢末年。六祖分支後開始的大遷徙,基本框定了彝族人的生活區域,至今沒有大的改變。
其中最大的一個聯盟的古侯部落、曲涅部落,從雲南昭通行至永善,從永善北渡金沙江進入雷波,然後沿溜筒河西行,到美姑會盟定居,這是六祖分支後最主要和最重要的遷徙線路。沿著這條線路去涼山,必須要翻越龍頭山,穿過黃茅埂,才能進入廣袤無垠、人煙稀少的大涼山地區。穿越黃茅埂極為艱辛,從雷波柑子坪抓抓巖到龍頭山主峰,直線距離不到15公里,地勢陡升3700多米,翻越這“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黃茅埂,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飢寒交迫、千辛萬苦、艱難跋涉的大遷徙,累積成涼山彝人的往來記憶,逐漸固化為文化習俗。沿著昭通—永善—雷波—黃茅埂—美姑這條先民遷徙的線路逆行歸祖,曾經是許多“畢摩”舉行彝人歸魂祭祀的線路。
位於金沙江下游,雲南省永善縣與四川省雷波縣相接壤的溪洛渡風光。 (視覺中國/圖)
魂歸故里,魂歸故里,不就是有來有往,有去有歸,最後把靈魂安放在祖先身邊麼?據說,這樣的祭祀,現在偶爾還能碰到。
形成為文化習俗的遠不止於歸魂祭祀。從雲南進入四川境內的第一站是雷波,雷波成為彝族大遷徙線路中重要的集結地和集散地,後來又有多個部落選擇雷波作為渡過金沙江後的首個驛站,休整後再出雷波,行進在大雪山脈,翻越的第一座高山即是黃茅埂。黃茅埂儘管山勢險峻,聳入雲霄,濃霧繚繞,但山頂較為平坦,有大片大片的高山草場,遷徙中有彝人被茂盛的水草吸引而定居下來,黃茅埂主峰彝語為“碩諾木尺合”,意思就是“適合養牛養羊的地方”。後來,涼山彝人普遍喜歡居住在高寒地帶,是不是和他們的先祖進入四川后翻越黃茅埂並被黃茅埂的高山草甸吸引而定居下來有關聯,引人聯想。直到現在,但凡漢人和彝人雜居的地方,往往都是彝族住山上,漢人在山下。
隨著彝人大規模的遷徙,黃茅埂西南和東北兩端的大小涼山,逐漸成為了最大的彝族聚居區,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創造了獨特的人文樣態,與青藏高原遷徙而來的氐、羌、戎等古老民族一道,構成了大橫斷山的多元民族形態。1970年代末,川滇藏邊區的經濟社會發展和多樣文化形態,開始引起學者關注;1978年9月,著名人類學家費孝通先生提出並劃定了一條“藏彝走廊”,後經學界補充擴充套件,形成了一條完整的“藏羌彝走廊”地帶。這個“藏羌彝走廊”包括了整個涼山彝族自治州,金沙江邊的雷波縣在這個走廊的南部邊緣。巧的是,社會學意義上的“藏羌彝走廊”正好覆蓋了地質學意義上的橫斷山區,構成了我們人類居住的這個星球上最為複雜、最為多樣、最為精彩之一的地質形態、氣象形態、動物形態、植物形態、民族形態、社會形態、文化形態,成為了世界級的綜合研究區域。
雷波阿合哈洛村正在耕種的彝人。 (視覺中國/圖)
2021年元旦下午3點,我登上了黃茅埂主峰。冬日的黃茅埂,雖晴空萬里,通透潔淨,卻寒風凜冽,雲海蒼茫。呼嘯的風聲,似古彝人的號角,吹奏出一個民族倔強前行的壯歌。看著風力發電機組的巨大扇葉橫躺峰頂,等待安裝,千百年前彝人歷經艱辛、不惜以生命作代價也要翻越的黃茅埂,已開始造福人類,我不禁想起一句學術諺語:
所有的歷史,都是地理的歷史。
第二天:馬湖
我兩次去馬湖都是冬天。
馬湖,雷波縣境內呈河流狀的高原深水湖,海拔1113米,南北長近6公里,東西最寬處1.5公里,水域面積7.5平方公里,平均水深66米,最深處134米。馬湖系遠古時期一系列地質活動形成的古冰川堰塞湖。地質年代是漫長的年代,馬湖藏身小涼山已有億萬年了吧?
冬天的馬湖景色,概括起來就兩個字:淨和靜。
冬日的太陽,好像少了夏秋的力道,慵慵映照湖面的縷縷陽光,把湖水安撫得彷彿時間都停頓了下來;淡淡的薄雲從兩邊的山上輕輕飄向湖心,與湖面升騰的水汽糅合成絮狀的霧幔,在湖面飄緲靈動,氤氳潤澤。遠遠看去,岸邊的景色和湖中的小島,時隱時現,宛若仙境;間或幾隻野鴨在湖中嬉戲,又給馬湖一種似醒非醒的朦朧。潔淨到心脾,才有了明代詩人姜麟脫口而出的佳句:
行嘗小開銀鑑落,獨觀勝景不模糊。
烏蒙江上風和雨,洗出人間一馬湖。
然而,涼山彝族自治州的三大高原湖泊中,最不出名的就是馬湖。現在去涼山州旅遊,遊人一般的選擇是到州府西昌,逛瀘山下的邛海,然後去四川鹽源縣與雲南寧蒗縣交界處的瀘沽湖,感受神秘的摩梭文化,少有人去馬湖,儘管馬湖的景色不遜於邛海和瀘沽湖。
是的,馬湖沒有邛海喧鬧,沒有瀘沽湖神秘,馬湖的魅力,在於它的傳奇與厚重。馬湖的名字就是一個傳奇,清光緒年間刊印的《雷波廳志》的記載是,“昔人以牡馬系湖岸,湖中龍出與交,後產異馬”,故名馬湖。傳奇是人類的一種嚮往。其實,馬湖並不產馬,我兩次去馬湖,除了景區設定的雕像馬,不曾見過一匹活馬,只在這次去雷波的途中,在雷波縣與美姑縣交界的一個山腰,看到過一隊休息的馬幫。馬湖何時取名已無從考證,但人類依賴馬匹生產勞作特別是負重前進和急速賓士的歷史,遠遠長於現代交通工具,因此,馬湖的取名,可以依稀感受到馬湖的遠古山民,對山外世界的嚮往和探求。
馬湖,遠處小島的海龍寺上建有全國唯一的彝族英雄人物殿——孟獲殿。 (何進平/圖)
傳奇往往與歷史事件聯絡在一起。馬湖東北角有一面積不到12畝的小島,島上建有一座海龍寺,寺內的孟獲殿是目前我國僅存的一座彝族英雄人物寺殿。三國時期“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相傳建興三年(226年),蜀國軍師諸葛亮率三路大軍南征,東西兩路輕易就平定了羊牁(今貴州黃平)和越嶲(今四川西昌),只有中路軍久戰不勝,推進緩慢,諸葛亮只得親自出戰,攻入馬湖,在馬湖大戰孟獲,七擒七縱,孟獲口服心服,從此歸蜀,留下了千古傳奇。
諸葛亮七擒孟獲是《三國演義》的故事,真實的三國曆史上,到底有沒有過諸葛亮七擒孟獲的事件,如果有又到底發生在哪裡,都是難以定論的事。四川省雅安市石棉縣與涼山彝族自治州冕寧縣交界的栗子坪鄉,也建有一個孟獲城,當地鄉民堅定地認為,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就發生在他們那裡。馬湖與栗子坪,兩地相距甚遠,中間還隔著古人難以逾越的高山大河,所以,一個故事,兩個孟獲,我更傾向於諸葛亮是在馬湖擒縱的孟獲。依據是馬湖海龍寺的孟獲殿,建於明萬曆十七年(1589年),1996年被四川省人民政府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而栗子坪的孟獲城,多年前斷道修建時,我正好開車路過,被迫繞道而行,後又多次經過,眼看著孟獲城發展起來。兩地相較,馬湖孟獲殿的歷史遠比栗子坪的孟獲城悠長,自然也更接近故事的源頭。
馬湖北岸 (何進平/圖)
馬湖的厚重,還在於這個只有7.5平方公里水域面積的湖泊,曾代表了一大片區域和一段漫長的歷史。馬湖,曾經就是小涼山的代名詞。
馬湖所在地雷波縣,古為西南夷地,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漢武帝在境內建螳螂縣,三國時改以馬湖作縣名。唐宋兩代,都設有馬湖部;元十三年(1276年)設馬湖路,下轄雷波、沐川等長官司。明洪武四年(1371年)設馬湖府,轄屏山縣、平夷長官司、蠻夷長官司、沐川長官司、雷波長官司等一縣四司,轄區範圍包括雷波、馬邊、屏山、峨邊、沐川等全部小涼山地區。清康熙初年(1662年)設雷波長官司,雍正八年(1730年)設雷波衛,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升衛為廳。進入民國後,1912年設雷波廳行政公署,1914年改名雷波縣,縣名從此固定不變,馬湖退出區劃名稱,迴歸自然湖泊。
名稱的變化,從一個側面顯露出馬湖的赫赫聲威。不過,從唐代到清朝,馬湖部也好,馬湖路也行,馬湖府也罷,不管名稱怎麼變化,這些以馬湖命名的衙門,其治所都不在馬湖,而是設在現在的宜賓市屏山縣境內。只有明弘治八年(1495年),馬湖府設了一個黃琅巡檢廳,這是一個與現在的邊防派出所相類似的軍事兼顧警務的機構,駐地在馬湖北端的黃琅鎮。2021年1月2日,我走進了名副其實的黃琅古鎮,適逢趕場天,雜亂、喧鬧、擁擠的小鎮嗅不到一絲古老氣息,滿滿都是漢彝雜居的鄉村煙火氣。
地處西南夷地的小涼山,山高水急,地狹民稀,雖生存條件艱苦,但仍有土著部落、族群生活其間。彝人大遷徙進入四川后,人數逐漸增多,成為馬湖周邊及雷波的主要居民。歷朝歷代,雖朝廷版圖不斷擴大,政府治理卻難以跟進,但凡朝廷鞭長莫及,漢人稀少的地方,一概被劃為“邊地”——邊疆之地;邊地的土著山民,一概被稱為“蠻夷”。馬湖就是這樣的邊地。由於橫斷山的崇山峻嶺阻隔了漢人的撻伐,皇權不及,無論朝代怎樣變更,政權如何輪替,馬湖的治權都由被視為蠻夷的彝族掌控。《雷波廳志》稱:“馬湖之夷,百十為群,擊銅歌舞,飲酒窮盡,夜以為樂。”唐朝以降,無論以馬湖命名的衙門級別如何升降交替,但都沒敢把衙門設在馬湖邊上,馬湖是彝人的馬湖。
既是邊地,就有靖邊之責。靖邊的第一要務是軍事,歷代朝廷都曾出動軍隊征剿蠻夷,試圖一步步把中原皇權挺進至大小涼山;其次是屯田戍邊,隨著軍隊的開進,朝廷的本意是屯軍鎮邊,但崇山峻嶺、大江大河阻斷了邊疆與內地的聯絡和補給,要守邊固本,只得開墾種地,戍卒變田卒。如此一來,外來屯民開始擠佔夷民的生活空間,中原漢文化與邊疆蠻夷文化面對面衝突。從馬湖府轄的“平夷長官司”、“蠻夷長官司”這些機構名稱,就可知道朝廷的基本方略是以剿為主。一方面是朝廷的步步緊逼,一方面是天高皇帝遠,雙方力量此消彼長,拉鋸膠著,因此,叛亂與征剿,構成了小涼山的歷史脈絡。
明萬曆年間,馬邊的撒假、黃琅的安興和雷波的楊九乍,小涼山的三大蠻夷頭領結盟,開始頻頻作亂,在漢夷邊地劫掠百姓,截殺朝廷官兵,引發了小涼山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武裝叛亂,史稱“三雄之亂”。朝廷令四川總兵李應祥率兵進剿。萬曆十六年(1588年),李應祥統兵開進小涼山,分路圍殲三雄。訓練有素、武器精良的大明軍隊且戰且勝,隨即攻佔黃琅,控制了馬湖。僅一年多時間,大明軍先後在馬邊三寶山射殺了撒假,在雷波永盛生擒了安興,在雷波西寧重傷楊九乍,使其不治身亡,三雄之亂由此平息。
值得探究的是,中原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武力征剿,以及征剿後促使民族融合的所有努力,馬湖海龍寺的孟獲殿就是在平定三雄之亂後的1589年修建的,可看作是朝廷向夷民的一種示好,卻仍無法使漢文化進入涼山。
自清朝晚期,全國各少數民族地區都開始了民族交流、溝通,唯有涼山仍然是文化封閉地區,漢文化乃至漢人進入涼山,都是非常困難和艱辛的。到了民國,其他民族封閉地區,郵差、商販、外國探險家這三種人都可以進入了,唯獨涼山不開郵路、集市貿易以物易物、外國人進入要頭人作保,三種人都進不了涼山。直到1934年春,著名地質學家常隆慶教授率12人的中國西部科學院考察團,花巨資由當地數家頭人作保,才從重慶到雷波,然後翻越黃茅埂進入涼山,為研究涼山提供了“一種必不可少的文獻”——《四川雷馬峨屏調查記》,涼山終於開了一道門縫。
直到1949年底,人民解放軍開進涼山,才真正打開了涼山的大門。
第三天:青槓坪
青槓坪是典型的河谷村落。
站在坪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見腳下的金沙江奔騰湍急,水拍雲崖。2008年,中國第三大水電站溪洛渡水電站截流後,河道抬升200米,江面變湖面,翠綠如織,幽靜深邃。
明萬曆年間“三雄之亂”的最後一雄楊九乍,傷重不治後,其部落、家族為躲避官兵追殺,一些人渡過金沙江逃進了雲南的永善縣,另一些人則流落到金沙江河谷地帶,開荒種地,世代為農。生息繁衍三百多年後,到了清同治年間,金沙江對岸有滇匪作亂,清廷調兵不足,北岸的頭領楊石精挺身而出,率部落武裝配合官軍剿匪。這個楊石精,系楊九乍後人,傳承了老祖宗勇猛好鬥的基因,作戰英勇,屢立戰功。平叛後,清廷獎授他沒有實職的五品蘭翎花帶,鄉民誤為“五官”,他居住的寨子就成了五官寨。又過了若干年,五官寨就順理成章地成為鄉名。
雷波縣五官鄉所轄的6個村子,參差坐落在金沙江河谷,青槓坪是其中一個。金沙江河谷,坡陡路險,土質瘠薄,多風少雨,極度乾旱,是典型的乾熱河谷地帶,屬於氣象學上三大幹旱類別中的區域性乾旱生境,極不利於農作物生長,只能靠天吃飯,勞作一年,溫飽難料。雷波的歷史就是貧窮的歷史,而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帶更甚。青槓坪村民、人稱“向二哥”的向萬群告訴我,他是吃土豆長大的。小時候,他以為人只有土豆可吃,長大後才知道,除了土豆,大米、白麵、肉類、水產、蔬菜、水果,人類的食物如此豐富。只是,青槓坪的貧窮記憶,已經具象為了土豆。
金沙江畔的青槓坪,圖中圓形建築為水池,用於澆灌果樹。 (何進平/圖)
窮則思變。農耕時代,所有的企盼和變化,都聚集在土地上,農作物的栽培和植物的遷徙,曾經是推進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方式。雷波縣和小涼山乃至中國所有農耕地區,都曾經歷過植物遷徙所帶來的深刻的社會變化。比如,向二哥們小時候食不果腹的土豆,原產地並不在中國,而是萬里之遙的南美洲安第斯山區。16世紀,也就是小涼山三雄作亂時期的明萬曆年間進入中國,因其具有耐旱、耐貧瘠的特點而被稱為“窮人的糧食”,隨即在全國播種,促成了中國清代人口的爆發式增長,也因此才有了金沙江河谷村落的貧窮卻仍能生生不息。
清朝晚期,又一種叫罌粟的外來植物進入小涼山,危害了雷馬屏峨百餘年。罌粟,纖細玉立,葉片翠綠,花朵繽紛,煞是美麗。罌粟原產地在乾旱少雨的西亞地區,進入中國時間雖早,但既不能當糧食,也不能作飼料,故種植稀少,僅是達官貴人的觀賞植物。17世紀始,從罌粟中提煉出了鴉片,民間開始了鴉片貿易,鴉片輸入中國,吸食鴉片的危害立刻顯現。從晚清到民國,中央政府層面一直是禁菸的。在這樣的背景下,鴉片的種植從整飭嚴厲的漢人地區向邊疆轉移,小涼山也在這一時期開始種植鴉片。由於各級政府無力實際管轄小涼山,鴉片種植規模越來越大,到涼山解放時,“雷馬屏峨”已是全國主要的鴉片種植區之一。
在青槓坪,我沒有去探尋青槓坪是否也種植過鴉片的歷史痕跡,不是所有的記憶都值得開啟。史料記載,新中國成立前,四川有68個縣種植鴉片,而雷波、峨邊、馬邊的鴉片種植率達100%。可以肯定的是,鴉片種植並沒有改變小涼山的貧窮面貌,窮人依然貧窮。種植鴉片的巨大利潤,都進了頭人、官僚、軍閥的腰包。同為金沙江河谷地帶的雷波縣巖腳鄉的頭人安曲土,解放前每年種植鴉片的收入就達白銀千餘兩,而其下的家支奴隸,依然面朝黃土,土豆果腹。解放後,安曲土不滿人民政府徹底禁菸和民主改革,率部落武裝參與叛亂,於1956年2月25日,被平叛的解放軍擊斃於巖腳鄉的彈子山上。
小涼山的歷史實證,植物遷徙即使帶來了社會的變化,也不能改變貧窮。然而,在沒有工業和礦業的乾熱河谷地區,到底能不能依靠農業脫貧致富?吸引我來青槓坪的,就是他們在土地上做文章,在植物遷徙中探索的脫貧路子。
1991年,雷波縣引進一種原產地美國的臍橙,在青槓坪和老鴰巖兩個金沙江河谷村子試種。金沙江河谷雖然氣候乾燥、多風少雨,但充沛的光、熱條件,卻滿足了許多熱帶、亞熱帶植物的生長條件。這個叫紐荷爾的美國橙子,原產地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河谷地帶,引進到青槓坪後,金沙江河谷白晝日照時間長,促成了臍橙中大量的有機物聚積和糖分轉化,而充足的熱量,又加速了臍橙中果酸的分解代謝,增加了甜度。聚糖和果酸分解,生產優質臍橙的兩大自然條件,在金沙江河谷得到充分釋放,“紐荷爾”變身“雷波臍橙”。
率先種植紐荷爾的兩個村子,青槓坪和老鴰巖成為了雷波臍橙的原產地。溪洛渡水電站蓄水後,老鴰巖被淹沒,雷波臍橙的原產地就只有青槓坪一家了。
向二哥的果園 (何進平/圖)
幸福生活是幹出來的。在向二哥的果園裡,這位率先把自己頭像印在果品包裝盒上、把雷波臍橙發往全國各地的青槓坪果農,正實驗用一種當地紅橘與臍橙嫁接,以提高臍橙抗病蟲害的能力。
雷波臍橙已在全縣大面積種植。我來青槓坪時,正值摘果時節,沿金沙江行走,百里河谷,滿眼金黃,沉甸甸的雷波臍橙,每一個果子,都映照著向二哥們的艱辛和嚮往。是啊,雷波雷波,天上打個雷,湖中起道波!如此豪縱,如此狂放,才有了黃茅埂的壯闊山勢,才有了馬湖的厚重歷史,也才有了青槓坪的河谷新顏。時間,終會撫平小涼山的波瀾壯闊。曾經那麼遙遠的雷波,也已經掛在金沙江河谷綠瑩瑩的果樹枝頭上,開始品嚐新時代的滋味。
參考文獻
《雷波縣誌》《大橫斷:尋找川滇藏》《中國國家地理》《彝族史要》《彝學研究文集》《馬邊廳志略》《雷波廳志》《巨流河》《昨日的邊城——1589-1950的馬邊》《藏羌彝走廊研究》《中國禁毒史》等
何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