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月十六:無雲庵
看到縣令沉吟不語,里正小心翼翼地道:“老爺,晌午了,您看是不是讓您和各位兄弟喝口水,歇一會兒?”
縣令皺著眉頭,揮揮手,示意班頭帶著皂隸和里正下去歇息。自己圍著無雲庵慢慢的踱步。里正知道縣令在思謀理順線索,不敢打擾,趕緊帶著皂隸回家歇息。
轉了一圈回來,忽聽見有人大聲呼喊:“爹,娘叫你回去吃飯。”聲音尖細,抬起頭,遠處跑來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梳著朝天厥,俏皮可愛。
一個三十多歲的莊稼漢把小男孩抱起來,道:“二小,牛吶?”“在家了。”二小大聲回答後,伏在莊稼漢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莊稼漢臉色驟然一變,看了一眼剛剛轉過來的縣令一眼,拍了二小一下,急急忙忙往人群外走。
“站住!”縣令一聲沉喝,莊稼漢立刻站住不敢再走。縣令快步走上去,溫和地道:“二小,你看到什麼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二小轉回頭,道:“在那邊的荒地的土井裡好像有人。”一邊說,一邊抬起小手向南邊的點指。
莊稼漢一把把二小的手攏起來,誠惶誠恐地道:“老爺,您不要聽小孩子胡說八道。二小,趕緊回家吃飯去。”說著,抱著孩子就要走。
“沒有,沒有!我看見了一片衣服和一隻鞋。衣服上還有補丁呢?”二小人小,聲音十分尖細,朝天厥一搖三晃,大聲的爭辯。
這時,里正急匆匆趕回來,手裡提著竹籃。縣令哪有心思吃飯,問道:“那邊的荒地裡是有一個土井嗎?”
里正一愣,道:“有啊。不過,那井枯了有些年了。離這裡有十多里路呢?”
“二小,你和你爹爹回家吃飯去吧。順便告訴班頭,趕緊到枯井那邊去。我們走!”不由分說,縣令就進了轎子。四個轎伕舔了一下乾乾的嘴唇,抬起了轎子。里正不敢再說什麼,一邊領路,一邊拿出竹籃裡的水餵給轎伕,吃上幾口燒餅。
里正早就準備了酒飯。班頭和皂隸們到了里正家裡,洗了洗手臉,趕緊坐下吃飯。剛吃了沒幾口,一個莊稼漢抱著一個孩子跑進來,道:“老爺讓你們趕緊到南邊的荒地去。老爺已經先去了!”
“老爺已經去了!”班頭哪敢怠慢,喝了一口水,抓起一個燒餅,道:“趕緊走。”也不管皂隸,一邊咬燒餅,一邊往外走。一陣亂響,皂隸們也手忙腳亂的站起來,緊緊跟在班頭後面。
荒地裡果然有一眼井。井欄只剩下一半,七扭八歪,朽爛不堪。縣令走近枯井,探頭往下看。太陽已經轉過中天,井底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塊陽光,可以清楚的看到一塊灰藍色的補丁。回頭向上氣不接下氣的班頭道:“派人下去。”
班頭看了一下,井口不是很粗。班頭回頭向一個身材略微瘦削的皂隸道:“你下去。”旁邊有人拿來繩子,牢牢拴在皂隸的腰間,慢慢的垂下枯井。
過了一會兒,井下的皂隸喊道:“往上拉。”班頭連忙指揮皂隸們往上拉。很快,就看到了光亮的頭顱。班頭和一個皂隸趕緊跑上去拖上來。
一起跟來的村民發出一聲驚呼:“不語!”
井下的皂隸喊道:“還有一個。”班頭連忙把繩子放下去,又拉上來一個和尚。也是須眉如雪,正是不言。縣令圍著兩具屍體轉了兩圈。兩個老和尚的面色十分平和,就象睡著了一樣。破舊的僧袍上粘著汙泥和枯草,但沒有破損。汙泥和枯草應該是枯井裡的。看罷,向仵作一揮手,開始驗屍。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仵作就呈上了屍格表。用眼睛一掃,立刻就皺起了眉頭。屍格表上簡單明瞭:
頭:無傷;
頸喉:無傷;
胸:無傷;
腹:無傷;
下部:無傷;
肋:無傷;
背:無傷;
腰:無傷;
臀:無傷;
股:無傷;
膝:無傷;
小腿:無傷;
兩足:無傷。
周身無紅腫;
銀針探視:無毒。
兩張屍格表一模一樣,除了名字,隻字不差,如同抄錄一般。嗯,縣令看了一眼仵作,眼神裡充滿了疑問。仵作一見,連忙道:“大人,小人再去驗。”縣令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一回,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仵作才呈上了屍格表。這回的屍格表上,不語的左肩多了七處細小戳傷,系拋屍時井底的蒿草所致;胸腹部有壓痕,但無變色,系死後上面的不言所壓而致。不言的還是隻字未變。
如果真的是謀財害命,殺了人之後拿走財物便是,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移屍於十餘里之外的枯井。無毒無傷,不等於不是被人害了性命,魚龍混雜的江湖上的能人異士數不勝數,殺人害命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不會留絲毫痕跡。
縣令沉吟了半晌,道:“里正,讓村民們準備柴草樹枝,依照佛門的規矩,把兩位大師的遺體化了吧。”里正應了一聲,轉身呼喊,讓跟來的村民就近搜取枯枝柴草,又讓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後生到自己家背硬木的劈柴。
焚化可不是蒿草枯枝能辦到的。跟來的村民足有四五十人,很快就蒐集了兩大堆柴草,上面鋪好了硬木劈柴。在縣令的示意下,里正點燃了柴草。眨眼間,荒地上騰起了兩堆大火。人們都遠遠的躲開,不少村民還跪了下來,嘴裡還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
日薄西山,大火才緩緩熄滅,仵作撥開餘燼,將兩位大師的骨殖揀到兩隻瓦罐裡。骨殖潔白如雪,傳說中的舍利子一粒也沒有看到。仵作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身為仵作,他知道,再高明的下毒高手,即使高明到用銀針也試不出來,火化後的骨殖也一定變色,絕對無可遁形。他知道,縣令大人非要親眼看著兩具屍體火化,也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不是有人下毒。縣令目不轉睛的看完仵作揀完最後一塊骨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吩咐里正將兩個骨殖壇就地埋葬。然後才怏怏的上了轎子,返回縣衙。
迷茫的夜色下,枯井旁多了兩座新墳。
早上的那一點點的高興被下午的事衝得蕩然無存。掌燈時分,師爺送上來兩份呈報。一份是城西的,一份是城東的。城西的呈報條理清晰,城東的呈報卻讓他啞然失笑,搖頭不語。
師爺看了,苦笑道:“老爺,我也不想寫這樣的呈報。可是,這件事恐怕非人力所能為,小的託辭鬼神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聽了師爺的話,縣令又拿起呈報:一物不失則非盜,年老身衰則非奸,無親無識則非仇,身無寸傷則非殺。二僧何以並死?二屍何以並移?戶扃不啟,何以能出?距井窵遠,何以能至?事出情理之外,吾能鞠人,而不能鞠鬼。既無可鞠,為當以疑案結耳。
這,能行嗎?看著縣令眼睛裡的疑慮,師爺道:“老爺,您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勤政愛民,但是您的頂頭上司卻喜歡拜佛燒香,篤信輪迴。他家的佛堂您是見過的。另外他的師爺是小人的同鄉。這個呈報小人親自送上去。只要府裡沒事,到了刑部也不過是走走過場。”
看著縣令沉吟不語,師爺走上來,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八個字:情有可原,法無可恕。縣令一愣,不解的看著師爺。師爺一笑,道:“老爺,這句話可以這樣念:‘情有可原,法無可恕’,也可以這樣念:‘法無可恕,情有可原’。所謂的筆下能活人,筆下能死人也不過如此。”
唉,縣令嘆了一口氣,放下呈報,道:“你看著辦吧?”
“是。小人明天就去。”師爺放下筆,恭謹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