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毛孩子,是主人從集市上買回來的。據說,他選中我的理由是我更溫順,像他喜歡的女孩子。
其實,他選我的同時,我也在選他。大家都知道,在他來之前,有很多“主人”來過,他們挑了又選,選了又挑,來來回回多少遍,都沒有選我。因為我總是在有人來時大吼大叫,以至於人家初次見我就心生反感,更有甚者直接斷定我有毛病,自然不會花錢帶我走。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不過是因為我不喜歡那些“主人”,才故意瘋瘋癲癲,招人厭惡罷了。直到有一天,他來了,我一眼望去,就確定那便是我等了很久的主人。所以見到他的那一刻,我一改往日故作姿態的張狂跋扈,不僅溫順可愛,似乎連長相都亮麗惹人喜歡了些。毫無意外地,他未經討價還價就毅然決然地帶我離開,並給了我一個家。那一天,我搖頭擺尾地歡喜了整整一下午,似乎也沒能完整地表達出我對即將迎來的新生活的滿意。哎,要是我會說話該多好,抑或哪怕是簡簡單單會寫幾個字也行啊!多麼遺憾,我竟無法用人的語言表達出我萬分之一的欣喜。
我的主人——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男子,也不知道在人類眼裡他是不是最好的。但這是人類的事,我才懶得管。我只知道,他的眼裡有春暖陽,夏涼風,秋微雨,更有冬日裡的靜謐和憂傷。這一切正好是我所期待的,我便認定他就是最好的。我猜想,在他眼裡,我也是最好的吧,顯然他那麼愛我。那些日子裡,我入住新家,他親力親為,為我添置了衣食住行所需一切。看著他忙前忙後的身影,有一瞬間,我竟然覺得自己像極了新生嬰兒,給這個家添了許多麻煩事,又都是幸福的事。我吃得營養,睡得安心,玩得愉快,自然茁壯成長,個頭越來越大,毛色越來越亮,更是可愛極了。主人經常帶我去散步,時不時還要拿我和別人家的毛孩子比一比,當然每一次他都覺得我最好。主人興許把我當成了自己生下來的孩子,一路上總是和我說說笑笑,我也用自己能想到的方式盡力去回應。這似乎成了我們之間最浪漫的事,風裡雨裡,他有我,我有他,他不無聊,我不孤單。
那時候,我對於這樣的幸福生活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堅信主人需要的所有快樂我都能給。這種自信一直持續到有一天深夜,連燈光都眯上眼快要睡著了,我意外地看到主人靜靜地蜷縮在沙發裡,面前的茶几上七倒八歪著一些酒瓶子。我湊近準備數一數,並沒能數清是幾個,卻驚奇地發現淚水迷離了他的眼。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只能嘗試用頭去蹭蹭主人的手。我知道他平時摸我頭的時候是有笑容的。可是這一次,他卻任憑我撒嬌也不理我。我突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興許主人一直有心事,只是我太愚鈍看不清而已。我心裡著急,踱著碎步滿屋子穿梭。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何嘗不難受啊,誰讓我在出生時就被賦予了人的靈魂。
後來的後來,我目睹了一個又一個孤獨的夜晚,那些孤獨籠罩著整個屋子,像極了主人眼裡的落寞,任憑我用盡十八般武藝,也無法將其驅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不作聲地陪著他,走走我們每天必走的路,享受我眼中一成不變的浪漫。
有一天,一個晴朗的午後,我獨自在陽臺上酣睡。睡意正濃時,只聽見“咯吱”一聲響,門開了,主人回來了。不同於往日的是,緊隨其後,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怯生生地走了進來。主人招呼我叫她“姐姐”,我圍著姐姐轉了幾圈,用嘴碰了碰她的衣角表示歡迎。看見姐姐有意識地退後了兩步,我趕緊乖乖地躲去角落裡,生怕驚擾到姐姐。那天,家裡飯菜飄香,我也跟著享受了一頓人類的大餐,真的比我的食物好吃的多。房間裡甜甜的氣息關也關不住地往外溢,主人的臉上堆滿了柔情蜜意,姐姐也是。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主人的憂鬱。我想,我該為此而高興吧,於是,我藏起了似是而非的悲傷,繼續享受主人從指縫裡漏出來的陪伴。鬼才知道,是打什麼時候,我開始了患得患失。上一秒在心裡抱怨主人的陪伴大不如從前,下一秒就祈禱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句話也行啊。我突然想起來,這些感覺莫非就是人類說的“愛情”?天哪,那我顯然是罪不可恕的!畢竟我只是個毛孩子,怎麼能渴望如此高尚而偉大的感情?“呵呵,真是傻狗!”主人以前經常這樣說,現在看來,他的判斷顯然是對的。聽說人類喜歡用“舔狗”來表達單相思,我的主人可能永遠也想不到,他不知不覺間一直“被狗舔”著。嘿,這個世界果然奇妙啊,連我也覺得奇妙。
不過,這個奇妙的世界待我還算善良。自從有了姐姐,主人雖然陪伴我不似從前,但作為一條有靈魂的狗,我能看出他的愧疚,又怎麼忍心像人類那些嬌氣的小女朋友一樣,肆無忌憚地折磨自己的愛人,還絲毫不知收斂。我為我的懂事而替主人感到欣慰。那時候,我在想,以後的日子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吧,也未嘗不可。只要姐姐高興,主人就會高興,我也絕不會有更多的奢求。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彷彿一恍惚間,門前已經綠樹成蔭。想想剛來家裡時,放眼望去,若是想找到哪怕星星點點的綠意也是一定要掃興的。估摸著大概是有百十來天過去了吧,我真為我這半長不短的美好生活而竊喜,就是不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如今過得可好。想到這裡,我的眼裡不由地萌生了幾絲傷感。可是,誰能想到,天大的波折就從那天夜裡慢慢地發生了。夜幕降臨,街道上燈紅酒綠,人來人往。我像往常一樣呆坐在窗邊,盡力把目光送到最遠處,像是在思考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突然,我聽到姐姐大叫了一聲:那你說怎麼辦?趕緊帶走!那樣刺耳的音量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著實把我嚇壞了。接下來就是主人的聲音,依然是那麼渾厚和溫和。姐姐生氣了,主人在安撫,我能聽懂。至於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很久以後才清楚:原來姐姐從來不靠近我,也不讓我靠近,只因我的毛髮行走之處皆可見,更因我搖頭擺尾的習慣並不招她喜歡。也許這就是人類最常說的“不愛終究不愛”吧。
於是,主人準備了一個鐵籠子,告訴我以後就住在裡面,不要隨意走動了。我雖然不情不願,但也假裝歡歡喜喜地接受了。主人一定很愛我,要不然他為我準備的鐵籠子為何那麼大,不就是方便我在一定範圍內過得舒服些嗎?他想得真周到!
可是,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能擺脫宿命。那天清晨下了點小雨,主人一改往日貪睡的習慣,早早起了床,簡單洗漱後,就把我帶上了車,連同我的所有生活用品,甚至包括鐵籠子,也一併裝進了車裡。莫非,他要扔了我?把我送人?還是……簡直不敢再思考,否則我早晚被自己嚇死,難過死。一路上,主人一心一意地陪伴我照顧我,我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這使本就忐忑不安的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傷感和不捨,倚在座椅角落裡偷偷地落了淚。還好,我的淚是人類輕易發現不了的,否則豈不是給主人平添了煩惱?不該不該,實在不該。
約莫中午時分,主人把車停在了一家庭院裡,引導我下車自己玩兒去。我看到向我走來的是兩張樂呵呵的面孔,心裡的戒備漸漸少了許多。主人陪了我一下午,便匆匆而去。分別前,我最後一次用軟乎乎的身體去觸碰他掌心裡的溫熱,還用鼻頭回應了他指間的難捨難分。我想,這就夠了吧,夠我留作永恆的獨家記憶。
主人顯然盡力給了我最好的歸宿。如今的我,在新主人(其實我不願這麼稱呼)的照顧下,依然和往日一樣,豐衣足食,自由自在。唯一不同的是,我愛上了在夕陽西下時,目不轉睛地遙望落日的餘暉,那是我目之所及最美最遠的地方。
最美最遠的地方,有念想,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