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動畫大師而被人所熟知的今敏的漫畫傑作。主要的劇情是漫畫家穿越到自己的漫畫裡,現在看來是個不算少見的梗,但原作首次連載於1995年。更何況,仔細看下去後很快就明白,今敏這是把打破第四面牆的元敘述玩明白了,和現在的很多元敘述作品比都毫不遜色,比普通的穿書題材高多了。
元敘述意為關於敘述的敘述,主要起源於文學,但放到電影/動畫/漫畫上也是一個意思,只是媒介換了。一般的故事要讓讀者/觀眾忘記這是個由作者虛構的東西,完完全全沉浸在故事中,元敘述則是個例外的手法,它就是要故意地告訴讀者這是虛構的。這個手法可以指一些無傷大雅的細節,例如作者抽離出故事,來了一句“這個詞用在這怎麼怎麼樣”,或者很多動畫中都會出現的某個角色直接對著觀眾講話。如果僅是講話還不容易意識到,但往往還有另一個角色吐槽你在對誰說話,瞬間將觀眾抽離出故事意識到虛構的存在。
某種意義上說,像是“關於小說的小說”“關於動畫的動畫”“關於漫畫的漫畫”,都不可避免會使用這種手法,例如《白箱》和《映像研》這種講怎麼做動畫的動畫,不可避免地會在展現動畫時搭配解說那段動畫的臺詞。不過,我覺得元敘述的特點,簡直就是為了混淆虛實而生的。
既然直白地告訴讀者這是虛擬故事,不如也讓角色們明白這是虛擬故事,然後像發現自己是演員的楚門一樣,或像本作中知曉自己只是被創造出來的漫畫角色的漫畫角色們一樣,迷失於世界的虛實中,掙扎於自身的存在意義中。要是再引申引申,讓讀者和角色一起懷疑自己是否也是被創造的那就更棒了! —— 元敘述就要這麼玩才有意思嘛。今敏的這本《opus》可以說把元敘述的有趣之處都表現出來了。
先是漫畫家穿越到自己的書中,來了個喜聞樂見穿書梗。角色們知道自己是角色後並沒有敬仰這位“神”,反而因為不想被髮便當搶稿子,或者質問他為什麼要把他們的人生畫得那麼慘(你看廢萌作就沒有這個煩惱)。然後角色反穿到現實世界,發現所謂“神明”的世界,也像他們的世界一樣充滿著無奈與不幸,覺得上帝世界的上帝也一樣過分。之後還玩了一把時間穿越,從最後一卷穿越到第一卷,阻止角色妄圖改變過去而產生的蝴蝶效應。
最後的最後,漫畫中的漫畫世界被蝴蝶效應攪得崩壞了,而《opus》漫畫本身當時連載的雜誌也停刊了,不過買的單行本收錄了只有手稿的最終話。最終話的劇情則是,書中的漫畫家力穿越出來,發現他自己也是被(今敏所畫出的)今敏創造的角色,還告訴今敏不要半途而廢。
這結局看上去倉促,很像是最後被圓上的,我也覺得確實有點快,像是假面人的劇情就沒講清楚,不過最後會出來一個(今敏所畫出的)今敏的世界肯定是早就定好了的。因為在上卷末尾就出現了一個過於明顯以至於不能叫暗示的伏筆:一個分鏡中有一個人坐著的背影,說著“話題怎麼轉到奇怪的地方上去了,跟我想的不一樣啊”。
因為我本來對多層世界這套比較敏感,更何況這個分鏡正好接上力和理子關於自由意志的討論,漫畫家力說了很多時候畫什麼不是出於他自己的意志(這裡沒說清楚是誰的意志,我理解為大概的意思是人類被很多事情影響著,很難說做什麼完全是出於自己的意志)。甚至有的時候被筆下的角色影響,寫出了自己本來預料不到的劇情。在這些討論之後再出現那個奇怪的背影,那個背影是誰自然不言而喻。對於多層世界和元敘述敏感的人看到這或許就能大概猜到標準結局了,對於沒那麼敏感的人這個方格或許顯得莫名其妙,但看到結局後就能瞬間恍然大悟。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相當優秀且經典的元敘述故事。而且還發揮了漫畫媒介的特質,搞出來和小說電影不一樣的效果。例如離開故事發生的中心舞臺,走遠一點到世界邊緣附近時,出現了畫得十分簡陋的“遠景”。大樓房屋不再是能住人的樓,而是立體紙箱或平面紙板。路人不再像個人,而是臉上長著十字的簡筆人。其他還有從畫紙上穿越、掉入畫紙的漩渦、在純白的白紙世界行走、用畫筆畫人讓角色復活這種橋段。不過我覺得最意思的,最讓人感覺這是漫畫的特點的,還是遠景那一段。
除了敘述手法外,我還很喜歡本作關於漫畫家生活的寫實刻畫。例如截稿日、催稿、腰斬、停刊等等等,足以證明上帝的生活也不輕鬆。同時,又沒有慘到有童年陰影/父母雙亡/戰亂饑荒,是絕大部分人所經歷的平凡帶著焦慮的生活,沒有大起大落,卻也絕非無憂無慮。既能和大部分讀者取得共鳴,又能和理子他們的戲劇化人生產生對比。無論是漫畫家還是超能力女警,日子過得都不輕鬆。
關於創作過程中,角色彷彿有自己的意志的討論那段更是深得我心,我相信每個創作者都有類似的體驗,毫無來由彷彿不是出自自己思考的靈光一現才叫靈感嘛。雖然,這也有科學解釋,人類大腦除了人自身能意識到的顯示屏上的東西,還在意識之外不間斷地做後臺處理,後臺處理完成時資訊就趴地一下浮出顯示屏……不過,認為筆下的角色有自己的意志,他們的意志引導著作者做出作品,這麼想更浪漫嘛。我年輕的時候就經常腦補故事中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各種看故事的媒介就是通往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橋樑,當然我現在……也不完全排除有這種可能性。所以啥時候穿越這種事輪到我呢?
畫技、分鏡啥的,如果說動畫我還算是個業餘愛好者,那漫畫真的看得不多,連愛好者都不敢自稱,我只能說一句人物和背景畫得都好看,閱讀體驗十分流暢,沒毛病。尤其是封面設計很有那味,選取作品中的兩張較為震撼的單頁,上下卷取紅藍反轉色,上卷封底是下卷封面,下卷封底是上卷封面,相當於從封面開始劇透本書的套娃本質。玩元敘述的封面,不知道能不能簡稱為元封面。